医生:“初步预计是一年到两年吧,但其实也不是绝对的。我们总是对病人说,救命不算命——我们只管救命,不去算病人还剩多少时间。我们谁都希望看到手上的病人活得更久。”
男人垂眼,声音很低沉:“嗯。那如果…”
医生抬头:“如果什么?”
男人:“如果……如果放弃治疗呢?”
医生似是没料到男人会这么回答,但医生在这种情况下是不应该干涉病人家属的抉择的,只能提供一些建议,他怔了一瞬之后,说:“如果放弃治疗,可能存活的时间不到一年。但就像我刚才所说的,这些都是说不准的。什么都是有可能的。”
男人点了点头,道了声谢,手指握紧了提着的袋子,沉沉地走出了办公室的门。
门内门外,皆是一声叹息。
无奈从来都不是没有选择的时候,而是明明有选择却已经知道结果的时候。
十万块已经只剩不到五万了。如果继续治下去,最后的结果也只是人财两空。答应卓建昌的时候,男人原本是想把这十万块钱全部花在卓卓身上给她治病的,但现在,身边其他活着的人也需要这笔钱。而这笔钱,可以帮助一个人实现梦想。
当一个人一旦对某样东西动了其它的心思,那种心思就会像藤蔓一样,悄无声息地滋长、蔓延,最终会在人类最擅长的自我说服下,将那所谓的一点“留恋”全部侵蚀吞没。
男人最终跟医院说决定了要停止治疗的时候,医生很诧异。在那之后,男人思考再三,选择了避而不见。他没有再去见过女孩,而是请了一个护工每日去女孩的住处照顾她。
四个多月之后,男人接到了预料之中的电话——是护工打来的,说卓卓不行了,正在医院抢救。
这次,男人没有过多地思考,而是立马放下手中的事,第一时间冲去医院,但在他到达手术室门口的一瞬,进入他眼帘的只是一张白布。
男人愣在原地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手中还握着女孩以前很喜欢的一个玩具猫——是卓建昌入狱之前最后一次见卓卓的时候带她去商场买的。
玩具不知不觉被捏得变了形,男人的指印深深地刻入了布料里。男人不知在楼道里站了多久,直到楼道里的人来来往往不知换了多少,一个疲惫的背影才缓缓从医院里走出来。
天色完全被黑色笼罩,来时的那几颗星星还在远处闪烁着,它们依然在使着所有的力气告诉人们它们在那里,一直都在那里。但是,依然没有人抬起头。
路上的车水马龙和闹市喧嚣还在继续,而有的生命却定格在了某一时刻,无法再跟着大多数人一起在城市中前行了。
剧组的片场上,夜风吹来,却无一人有动作。男人默默地从夜幕中的星星上收回视线。
严昌却对于温予迟说的“一个家庭的救命钱”这几个字眼毫不知情,皱着眉头问:“你什么意思?”
温予迟没有回答严昌,而是转向郑峥,“郑峥,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。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郑峥的表情很冷,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,仿佛旁边人说的是无关自己的事情。
“郑峥,你就是殉海。”温予迟顿了顿,续道,“我们之前分析过殉海到底是谁。我们曾经认为,新人作者在行文的时候总是会不自觉地代入自己的亲身经历。所以,我们猜测殉海应该是文中故事的受害者,也就是那位失去了女儿的父亲。但我们忽略了一点——作者通过融合自己的所见所闻,写出一个故事展现给大家,并不一定是想把自己的故事讲出来,得到共鸣和同情。”
停顿片刻,温予迟又道:“除了表达,作者写作的初衷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——救赎。准确地说,是自我救赎。他觉得愧疚,于是希望把这写成故事,把压在心底许久的往事展示给所有人,希望通过这样来得到内心的安静。”他认真地注视着郑峥,续道,“这么做,是作者在选择面对过去的不堪,甚至是罪恶,其实也是一种解脱。所以,写故事的人,不一定是这场经历的受害者,也有可能是施害者。”
温予迟往前一步,到达能够看清郑峥眼底的距离,“而你,郑峥,就是五年前那件事的施害者。你答应了帮助卓建昌照看他的孩子,而前不久你却拿着这笔钱,给你喜欢的付晓作为讨好严昌导演的贿赂。你想帮助付晓视线她所谓的梦想——可那是卓建昌孩子的救命钱。”
“你知道如果有这五万块钱,卓卓或许能够活得更久。所以自从你挪用了这五万块,你再也没有脸面去医院看卓卓。我们警方查了你去医院的出入记录,自从上个月中旬,你就再也没有去过医院。”温予迟说完,平静地看着郑峥。
郑峥目视下方,没有及时回应,手指却深深地嵌入了手心,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见。
严昌对于郑峥的故事并没有任何兴趣,他只是惊讶于一个先前忽略了的地方,“郑峥,你、你是原著作者?不对啊,你如果是原著作者,你拿到那么高的版权费,还拿不出这五万块钱?”
郑峥没有回答严昌,而是双手捂住了脸,深深地吸了一口气。
双手再次离开脸上时,他眼下的泪痕已经掩饰不住。他额上的青筋鼓得很厉害,看上去是在倾尽全力地忍住心底里翻滚的情绪。
温予迟:“因为他把版权费用全部捐出去了,而卓卓在那之前已经走了。”他顿了顿,转向郑峥,问,“卓建昌知道卓卓已经不在了么?还有,你可知卓建昌积郁成疾,已经哑了?”
而这句话却像是对郑峥情绪防线的最后一击,狠狠地砸中了他的心头。他的双手捂上脸,青筋凸起的手掌下是颤动的哭泣声。声音颤抖得厉害,手掌也难以控制地抽动。
温予迟和晏钧就站在一边,等待郑峥。
严昌并没有心思听这几个人的纠葛,顾自道:“我和付晓还有郑峥没有任何关系啊!什么五万块钱我一概不知,郑峥你他娘的别在这里胡说八道!”
晏钧侧眸,冷冷地看了严昌一眼。
严昌咽了下口水,摆摆手,又故意加大了嗓门:“郑峥你有精神病吧,平时就觉得你精神不正常!两位警官你们别听这人放屁,他平时要不就不说话,一说话就说胡话,千万别信!”
“你他妈闭嘴!”郑峥的情绪本就依然失控,此刻却非要听见严昌在这里说些不要脸的推托之词,忍无可忍地上前两步,嘴唇抿成一线,唇色发白,声音像是浸了毒:“你,再说一句试试。”
晏钧立刻上前拉住郑峥,把他推回方才的位置,“你冷静一点。”
严昌拢了拢外衣,吐了口痰,不屑地闭了嘴,没再说话。
郑峥喘着气,眼泪把眼眶弄得一片血红,“是我对不起卓卓…卓建昌还…还不知道……”
温予迟念到:“殉海,殉海。我一开始听就觉得这个名字意有所指。”他微顿,续道,“是‘寻孩’的意思吧。从动了那五万块钱心思之后的不久,你就开始用殉海这个笔名,决心写下这个故事,以为这样就能表达你的愧疚。”
郑峥不住地啜泣着,喉间颤动,一时难以发声言语。
“对了,”温予迟说着,从兜里拿出手机,点开相册里的一张照片拿到郑峥面前给他看,“这是我们警方刚才去那所医院的时候,护士给警员看的,说是当年整理卓卓遗物的时候发现的。”
郑峥颤着身子看手机里的照片——是卓卓过生前最后一次生日的时候留下的许愿纸。皱巴巴的纸张已经泛黄,而字迹却依稀可见。
——生日愿望:希望爸爸和哥哥在没有我之后,也能过得开心。这一世,真的辛苦大家了。来世,我不想再成为大家的负担啦!
稚嫩的一笔一划里,还带有花边的字迹,让人仿佛看到的是一个梳着马尾辫,正在阳光下的草坪上活蹦乱跳的女孩,时不时朝旁边座椅上的人笑着挥手。
郑峥看到最后一个字,手机屏幕倏地黑了屏。恍惚间所有的画面戛然而止,所有的彩色在一瞬间烟消云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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