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幸臣(283)

作者:灰谷 时间:2024-01-23 10:26:33 标签: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励志 升级流 治愈

  庄之湛忽然心里涌上了一股战栗, 他忽然想到了一句老人们的传言, 陛下对十分亲近的大臣, 反而才会冷嘲热讽, 不顾颜面的叱骂。若是一直温温和和的,却极有可能早就看不上你,要么将你打发去坐冷板凳, 要么将你打发去一辈子干活的地方眼不见为净。

  他忽然深深伏下身躯:“请陛下教我。”他声音里带了一丝哽咽。

  他原本样貌生得极好,平日与人交接,无往不利, 便是再与他不对付之人,也很难对他恶言相向。

  然而谢翊却没在意这些, 他想了想问他:“你自觉忠君,忠言逆耳, 因此不甘?”

  庄之湛面容倔强道:“臣之忠心, 日月可表。”

  谢翊笑了下问道:“庄卿忠的君, 是朕, 还是说任何一个人在这个宝座上, 卿都会忠诚?”

  庄之湛愕然。这有什么区别?

  谢翊看着他道:“卿是朕点的状元,天子门生,自然是因为你科考写得极好,文章意气骏爽,文风清灵,包容万象,器识高爽,策论也条条务实,显然是早就研究过朕之喜好。”

  “然则,你入了翰林,却不能体察朕之心意。反倒结党营私,排除异己,将一个翰林清流之地,整得乌烟瘴气。”

  庄之湛睁大眼睛,不敢置信自己竟然得到皇上这样的评语。

  谢翊却继续道:“临海侯兴办新式学堂,同殿为臣,本当同舟共济,共襄王事。你却将那乱王纲、移鼎祚的诛心之罪往他身上扣。你这般年少,文章写得如此清新高远,竟在这一套攻讦异己,借刀杀人的手段上亦如此纯熟,朕是万万想不到的。”

  庄之湛满心委屈,大声问:“陛下,古者圣王制礼法,修教化,三纲正,九畴叙,百姓大和,万物咸若。新式学堂将使士农工商不再视科举为正途,礼乐崩坏,纲常颠倒。一旦王纲解纽,乾坤混乱,四海兴戎。陛下英明,当知此事不可推行。”

  谢翊看着他问道:“约己不以廉物,弘量不以容非。你攻乎异端,归之正义。然而你确信,你之大道,一定为大道吗?一定为正义吗?”

  “天命靡常,有德居之。”

  庄之湛张口结舌,整个人全呆住了。

  谢翊冷声道:“周天子兴礼教垂拱而治,如何秦统一六国?秦二世而亡,汉高祖斩白蛇而起,之后唐宋元明朝代更迭,帝皇兴败,此为天命有德者居之。”

  谢翊再次问他:“回到朕刚刚问你的问题,庄卿效忠的是君,还是现在就在你面前的朕?”

  庄之湛面红耳赤,谢翊冷声道:“卿撒谎不得,因庄卿心里早有答案。”

  “你遵从的是君为臣纲的纲常,维护的是礼法,这宝座上坐的是谁都不重要。”

  “今日朕务实好经营之道,明日换个天子好战喜功,你们都自有一套聪明应对方法,然后将天子用你们那一套垂拱而治的帝王术牢牢束缚着,听从你们,分权给你们,你们犹如寄居在天子身上的虱子,通过天子吸食万民,当遇到质疑三纲五常之人,你们则以异端视之,拿正义纲常去审判他们。”

  “因此你们对临海侯才如此忌惮,因着他们将要动了你们霸占已久的科举之正途。”

  庄之湛嘴唇微微颤抖,君可以不仁,臣不可不忠,他从未想过他侍奉的君上,竟然如此离经叛道,他自懂事起便习孔孟之道,从未想过他们忠的君,竟然会是如此……

  他面色苍白,无以辩解,勉强问道:“临海侯或为忠心,然而任事操切,心思缜密,勾连宗室、内臣、武将、外洋人,陛下因何信重于他,却不信臣之忠心?”

  谢翊忽然微微一笑:“卿亦读孔孟,孟子曰:民为贵,社稷次之,君为轻。”

  “他们践行的君道,是朕之道。既然利国利民,如何因其有害君权,便要灭之?朕若不能庇护万民,维护国疆,又有何面目居于君位?不仅如此,朕之后世储君,若不能行朕之道,则自取灭亡,”

 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,因为武英公、临海侯等人,效忠的是朕,为朕分忧,若这皇位上不是朕……那他们必然是逆臣、乱臣,而正因为他们选择了自己为圣主,赤胆忠心,则圣主亦当庇护他们。

  他看向庄之湛,不再解释什么,只道:“文章憎命达,你少年状元,出身名门世家,太顺利了,还是下去看看吧。”

  庄之湛却忽然膝行向前一步,抬起脸来,激动道:“陛下以为臣是自幼出身名门,一帆风顺,这才不知民间疾苦,因此才想着给臣一些磨砺,让臣去地方上磨砺几年,才能写出更好的文章吗?”

  谢翊看着他却深思道:“‘书至天边星一点,守得云外月三分’,朕读过你的《读书偶得》,你诗集里自称是童子时读书至夜深所得句,年少读书,心志甚坚。且观你的诗,少年时偶然会有一两点对世情的通透,这深为难得。”

  “朕殿试时见了你分明翩翩少年,出身名门,写起文章,却仿佛见过人情翻覆,世间冷暖,深以为奇。看卿之策论,对漕运、税收、吏治等方面亦观点新颖,这才力排众议,点了你为状元。”

  “但这几年来,朕倚你为柱石栋梁,你却机关算尽,醉心于争权夺利,将满腹聪明用在了排除异己上,文章锦绣华美,却如是被经文道德妆点好的,再无一点从前那点灵气了。想来留你在翰林院,倒是误了你。不若去地方看看罢。”

  庄之湛眼泪几乎落下,但仍然叩了个头道:“范牧村道,陛下若是肯见臣,那是还想给臣个机会。容臣禀报,臣此前确实嫉妒临海侯为陛下器重,重权在手,却行止不慎,辜负陛下所托。此事臣不敢辩,然而臣以为新式学堂对皇朝冲击,并不仅仅为着嫉妒,请陛下容臣辩解。“

  “臣并非出生便是名门世家,锦衣玉食。臣生母为歌女,被名门公子赎身养在扬州为外室,后名门公子忽然病死,数年不来,断了银两。母亲纺织为生,供我读书,直到我八岁便过了童子试为秀才,神童之名远扬,庄家才将我和我母亲接回本家养着,并将我记入嫡母名下,半奴半仆,为嫡兄书童,待到十六岁中举,一直说臣学问未成,不让我进京赶考。直到我嫡兄忽然一病没了,嫡母膝下无子,臣才算被真正记入了族谱。”

  “陛下,臣确实见过世间百态、人情冷暖,自幼亦知道若不发奋读书,则母子必被欺辱,种种过去不敢在君前细数。”

  “我生母纺布为生多年,当新式纺织机大行其道,新式纺织厂开起来时,陛下可知道有多少以此为生的妇人从此断了生计?而被断了生计的,不仅仅是纺布为生的妇人,还有卖布的小贩,此外还有脱壳、榨油的工匠等等,不一而足。

  “以小见大,临海侯如今兴办机械厂,看似暂时解决了津海卫一地的纺织妇人的生计,但这源源不绝的廉价机器制造的布匹,将通过便捷的海路和漕运,传到各州县。商贩大肆获利,收购土地,压低棉纱布匹桑麻之价,失了生计,民乱将起!不能不见其苦,便可当不知道。”

  “纺织机如此,其他亦是如此,如火汽轮如今在运河上使用,则以舟楫为生的渔民亦断了生路。臣听说漕帮如今生乱数次,运河沿岸的州县都不堪其扰。”

  庄之湛抬眼看着谢翊:“陛下,臣不是心中没有黎民,臣正知道这些西洋的东西传入我国,恐怕亦是不怀好意。从此工商农不安于本,只追逐利益。且,如今太平时期,陛下重武轻文,如今武将借着船舰火炮,把持银库、兵马、火器等重器,武将之权柄过重,若是勾结洋人,一朝翻覆,纲常不在,何以制之?陛下,前朝封海禁,有其道理,陛下不可只看到西洋之船坚炮利,忽视了内乱之将起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啊!”

  谢翊看着他沉默许久,庄之湛只磕头下去:“臣早知地方苦楚,才想着能早日站到权力高处,掌握权柄,这才能治国安邦。若陛下觉得臣尚且还可教,臣请贬官为七品,臣从此幡然悔悟,一心实务,不敢觊觎权力。”

  谢翊慢慢道:“庄卿这一招苦肉计和以退为进,在朕这里是行不通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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