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画堂春(65)

作者:王孙何许 时间:2020-04-04 10:40:31 标签: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古代幻想

  任歌行哽了哽,喉结急促地滚动了一下,涩声开口道:“我这次来是因为……杨晏初快不行了。”
  “嗯,”鬼手道,“猜到了。与我无关。不要再纠缠我了,我要下山。”
  “你别走,”任歌行捉着他的肩膀不肯松手,“你要什么?只要你回答我,你要什么,我都可以给你。”
  鬼手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几乎机械的浅淡笑容。他轻声道:“任歌行,若你知道我是何种境地,你就会明白,我现在什么也不会想要。”
  “我,我可以帮你找到凤袖的……凤袖的身子,”任歌行像个红了眼的赌徒,赤膊押上所有筹码,“昆仑的每一个山谷,每一道裂缝,我都可以派人下去找。”
  “我知道他在哪个山谷。”鬼手道。
  “我可以让他极尽哀荣。”
  裴寄客说:“让开。”
  任歌行嘴唇抿得像刀,捉着裴寄客不愿意松开,指尖都因为用力而战栗地苍白着。
  他终于低下头:“鬼手,我求你。”
  裴寄客肩膀一错,想躲开任歌行,任歌行借力闪身到他身侧,裴寄客伸手欲推,任歌行折腰闪过,脚尖堪堪落在断崖边上,一块碎石顺着断崖滚落下去,久久听不到坠地的回声。
  鬼手停下脚步,任歌行摊开双手,示意不会拔剑,无言地看着他。
  半晌,鬼手道:“你知道你在求什么吗?”
  任歌行道:“求他能活。”
  鬼手道:“你在求死。”
  任歌行哽了哽,道:“万一不会呢,总要试一试。”
  鬼手将他看住,半晌,道:“你与他不过萍水相逢,何以如此。”
  任歌行愣了愣,反问道:“何以如此?他是我所爱之人,我必然如此。”
  鬼手看了看他,良久,道:“那你就去试试。”
  任歌行眼睛一亮,追问道:“什么意思?”
  鬼手不再看他,偏过头看着远方沉默的山峰,道:“从这里再往西走二十里,有一个孤峰,断直如孤剑,那是它的主道场,也是唯一的祭坛。”
  “……谁的?”
  “‘西南四百里,曰昆仑之丘,有鸟焉,其状如蜂,大如鸳鸯,名曰钦原,蠚鸟兽则死,蠚木则枯。’这东西原本和土蝼一样,是传说里的昆仑妖怪,后来变成了这一方的邪神。钦原的人身法相有三个头颅,中间一头仰天饮血,其他二头怒目圆睁,怀抱孩尸,有翅膀,你如果真的看见它,应该非常好认。”
  任歌行一时难以接受:“什么邪神?”
  鬼手似乎懒怠说这么多话,一直微微眯着眼睛,目光薄雾一样散落在昆仑的十万大山深处,他幽幽道:“我没什么理由欺骗你,我只是不想你再缠着我才告诉你这些,你不信,随便找个这里的什么人问问就知道。从长安离开之后,我和他去了临川。江家记录了很多妖异术法,昆仑,苗疆,南越,北蛮。我们找到了钦原。其余我不想多说,到了那座孤峰,有一个昆仑灯奴样的长明灯,燃着世世代代供奉钦原的人的血。用你的血做灯油,骨做灯芯,你就能见到它。”
  任歌行重复道:“我的骨?”
  “你自己决定,”鬼手道,“当初我们用的是一截趾骨。你知道柏奚吗?”
  任歌行皱了皱眉,道:“替人挡灾用的人偶?”
  “如果你能砍下钦原人身法相的三个头颅,它就会变成人的柏奚,承担这个人身上所有的伤病与业障。如果不能,你可以许下一个愿望,钦原会拿走你身上的任意什么东西作为牺牲——邪神有求必应,愿望会以各种扭曲的方式实现。曾经有男女在邪神面前许愿天长地久永不变心,后来整个村落的人一夜之间全部暴毙,只剩这一对男女。”
  任歌行手中的火折子突然灭了。
  鬼手呼出的白气都十分微薄,任歌行犹疑艰难地问道:“你们当初……”
  鬼手道:“我猜他许的愿望是我能好好活着,不要太过悲伤。”他终于将视线投向了任歌行,淡声道,“所以我现在无法悲伤。凤袖在我面前掉下去,埋在风雪里,我感觉不到任何痛苦。以后也不会了。”
  一时肃然。鬼手忽视了任歌行震惊而悲悯的目光,顾自道:“你去,或许有一线生机。钦原和土蝼曾经是这一方的两个邪神,土蝼在六十年前已经被人斩获,做成了柏奚,那个人后来上了战场,战功赫赫,身上一道伤疤也没有。江家的人也向钦原许过愿,不知道钦原从他们身上拿走了什么。”
  良久,任歌行道:“我知道了……多谢。”
  鬼手点了点头,道:“我也只说一遍。下了这座山,今后如果再见,只当互不相识。”
  任歌行点了点头。鬼手不再多言,转身向山下走去。任歌行叫住他,送了他两个火折子,两人隔着不远,鬼手接住他的火折子,问道:“你用什么?”
  任歌行挥了挥手,道:“我带了仨。”
  鬼手道:“你最好天亮了再去。”
  钦原,钦原……
  任歌行摇了摇头,横着扛起无名剑向西走去,远方尖锐的鸮呼撕开寂静,不知怎么,他心里突然明亮起来,像风雨如晦时天光乍然破开云层,眼睛被刺得生疼近乎暴盲,却睁大眼睛疼痛地欢喜着。
  杨晏初还那么年轻,人生最好的那么几年过的那么苦,他一定会有一个很长,很好的人生。
  他会在五六十年之后慢慢平安地老去,而不是在这里,在昆仑。
  这就值得他拼上所有。
  他与鬼手相背而行,两簇盈盈的火光逐渐分开。在狂乱的夜风和尖锐的鸟鸣声中,任歌行听见裴寄客在断断续续地哼一首曲子,任歌行侧耳听了听,合该是在江南的暮秋里伴着琵琶曼声低唱的曲子,却在沉黑的昆仑雪夜里一步一步地哼出来,鬼手的声音很低很涩,摸摸索索的,混在风里,听不清是歌还是哭,被吹得碎如飘絮,那失落在雪域里的魂魄和失散在山川中的悲恸,都招不回来了。
  他拿着火折子,一步一步地往山下走去。
  那曲子一唱三叹,他面无表情,低眉唱着。
  金粉未消亡,闻得六朝香,满天涯烟草断人肠,怕催花信紧呵,风风雨雨,误了春光。
  作者有话要说:  感谢在2020-03-01 01:19:18~2020-03-09 15:39: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~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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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0章
  这一天从早晨起就阴云密布,妖异邪诡的狂风几欲将屋顶掀飞,椽栋摧折。昆仑山脚下的一户人家,女主人忧虑地抬头望天,接连几天诡谲反常的天气让她格外不安。
  武者与修道之人常常出现在这片苍茫的雪域,他们往往萍踪浪迹,难见首尾,而就在这天,一个剑客带着一个病危的年轻男子出现在了这座神山的脚下。那剑客眉宇间神色极冷,鲜言寡语,随从寥寥,亦神色肃然。那个沉默的剑客留下了大笔的钱财,将那危重的男子和几个随从安置在这户鲜见的汉人家。这户人家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,明晃晃银灿灿地晃人的眼。他们惊疑不定地将这个背着剑的男人的身份猜了个遍,那个男人却走进了雪山深处,久久未归。
  而那男子伤情实在危重,被包裹得层层叠叠,枯瘦的身子陷在被子里,脸色灰白惨青地躺着,几乎像个死人。但看面容,也不过还是个清清秀秀的孩子。这家的女主人看了心里难受,把屋子烧得热乎乎的,又想弄些好的吃食,这才得知,这孩子已经不能进水米,只靠些汤药吊命。
  风又在咆哮着撼动山脚下的这间小屋子,难以想象山上是什么光景。女主人看着自己的家在狂风中瑟瑟发抖,畏惧着这像是触怒了神明而发落的劫数一般的天气,屋子里的那个孩子境况看着一时坏似一时,只是一味地睡着,就是呕血也不曾醒来,安安静静地,等那几个随从发现不对的时候,枕头都已经被血打透,呼吸都微了,人眼看着就不行了,那几个随从唬了一跳,慌忙灌了药下去,良久艰难地才倒出一口气。
  杨晏初睁开眼,他不知年月,不知身在何处,眨了眨眼睛,眼前一片漆黑。
  这是这么长时间以来他第一次神智如此清明,他反常地恢复了一些精神,甚至能开口说话,却也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油尽灯枯,手指弹动了一下,那双长年执剑的手却没有依旧握过来。
  任歌行呢?
  他惶然地蜷缩起手指,心想,又出什么事了,连这一面都见不到了吗?
  这让他怎么闭眼呢。
  他开口,气息从唇齿咝咝溜出去:“……这是哪里?”
  旁边有人低声告诉他:“杨少侠,咱们已经在昆仑了。”
  不等他问,那人又告诉他:“盟主已经上山去了。”
  杨晏初眼珠转了转,眼前仍然见不到一丝光亮,心知是自己看不见东西了。他叹了叹,心说这傻子,都这样了,不与他在一处,又跑到昆仑去做什么。
  他撑着问了一句:“走之前……他留下什么东西没有?”
  那随从想了想,道:“盟主自己的东西,倒是没留下什么。来的时候,他给您求了个平安符,戴在您脖子上了。”
  杨晏初喘了口气,低声道:“摘下来。给我……放在手里。”
  那随从犹豫了片刻,还是照着他的话做了。那个小小的牌子,摊在手里,杨晏初用手指轻轻摩挲了几下,摸到几道刻痕,他道:“写的什么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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