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画堂春(66)

作者:王孙何许 时间:2020-04-04 10:40:31 标签: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古代幻想

  随从就着他的手看了看,道:“不过是些祈福平安的话。”
  杨晏初应了一声,收拢手指,握住了那块牌子,像握住了谁的手。他的表情很少,侧了侧头,道:“把我的头发……剪一绺下来。”
  随从吃了一惊,低声道:“杨少侠,这……”
  杨晏初道:“剪吧。”
  那随从小心翼翼地剪了一绺杨晏初鬓边的头发,找主人家要了一截红绳,结在一处。只听得杨晏初断断续续道:“如果……我先走了,你们把这个给他,身子就……葬在这里。带回去的话……天气热,人坏得快,他见了……要伤心的。”
  这家的男主人叹了口气,抽着烟斗出去了,女人坐在一旁,不禁流泪。那武从心下十分不忍,劝道:“杨少侠快别这么说,盟主已经去想办法了……”
  杨晏初微微笑起来,摇了摇头,问道:“江知北死了没有?”
  武从道:“死了。头还被挂在城门上示众呢。”
  杨晏初闭上眼睛,缓了缓,慢慢地开口道:“跟任歌行说……说我很对不起他。”
  一颗眼泪终于顺着他的眼角缓慢地滑落下来。他只是闭着眼睛,大颗大颗地淌着眼泪,静静道:“原本……原本不是这样的。”
  舍不得他,心上想嘴里念,说多少遍还是舍不得。
  他也想要绿蚁新醅酒,他也想要人约黄昏后,他也想,他曾经是那么那么想……
  他的神智又迷乱起来。似乎是在兰陵的天地一隅月色悠长的床上,又似乎是在春光烂漫的洛阳万花间,关外草原的灿烂星空下,那个让他狠狠心动的人,眼眸如星,笑意温柔,说一句真心喜欢他,几乎要了他的命,也定了他的后半生。
  而昆仑依旧万古悠悠。
  六十年前那个斩获土蝼的勇士不知经历了一番怎样的恶战,在这一甲子的时光中,不知有多少人来到这座孤峰,台阶的每一级都横陈着皑皑白骨。一地的残肢碎羽,血冻了冰,蜿蜒到台阶脚下,在台阶的尽头,青铜塑造的昆仑灯奴跪捧长明灯,一豆灯火在冥冥风雪中巍巍地飘摇,那灯碗里的血和油干涸结痂,已经快把灯碗填平了。
  江氏奈何不了这妖物,不知道对它许下了什么愿望,钦原又从他们氏族中拿走了什么,何以在临川有着昆仑邪神的记载,到底启用了怎样的力量,都随着江氏的覆灭,从此在临川江氏的故纸堆中缄口不言。
  任歌行左脚的脚腕以一种不正常的角度扭曲着,他像是感觉不到痛一样,左膝跪地,伸手擦去了唇边溢出的血沫。他拄着剑,单手撑地,微微含着胸,整个人的姿态像只蹲伏的虎豹,与山石后露出一只眼睛的猎物剑拔弩张地对峙着。
  “我没办法了,”任歌行一开口,口鼻又有血汩汩而下,他横起剑刃,他的声音像滚在风里,飘忽着挫磨,“没时间了,我的人还在下头。”
  山石后的猎物探出了仅剩的一颗头颅,霎时电光火石,兔起鹘落,山石后躲藏的妖物骤然展开双翅,与腾空而起的任歌行当空相撞,钦原向天饮血的头颅突然翻转下来,森森白牙死死咬住任歌行抵在它颈项上的剑锋!
  杨晏初说过话不久就厥过去了,叫也不应,瞳孔也散了,只一味地死攥着那块平安符,掰都掰不开,那户的女主人赶紧抹着眼泪哭道:“快……快给他擦洗干净,换上好衣服呀,好好的孩子,难道让他这么走吗?”
  男主人此时也推门进来:“是啊……”
  门轴转动的一瞬间,杨晏初突然挣动起来,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,居然挣扎着坐了起来,失神的眼睛看向门口——
  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他以为是谁回来了,他在撑着等谁。
  来的不是他要等的人,他眼睛里的最后一点光也熄灭了,武从忍不住惊叫一声:“杨少侠!”
  任歌行后退几步,倒在台阶上,胸腔里挤出一点支离破碎的喘息。血顺着额角淌下来,糊住了眼睛,他眨了眨眼,把血珠眨落,看着渐渐放晴的天。蓝的天红的血,任歌行躺在累累白骨上,咻咻地喘。
  天地重新安静下来。雪域的阳光白得刺眼。一场风暴过后,山下躲避风暴的牧民终于慢悠悠地走了出来,驱赶着成群的牛羊前往河滩。兀鹫在不远的地方盘旋徘徊,双翅展开的阴影时时落在任歌行的脸上。呼呼风声夹杂着几声鹰隼的尖啸,偶尔鞭子破空,爽脆地响一声,响起悠扬的牧歌。
  寂静又吵闹。他的视线中只有明晃晃的亮蓝的天,像西海的碧波一样不染尘埃,在那样强烈的光线中,生和死的界限变得模糊不清。
  白骨如山忘姓氏,无非公子与红妆。
  杨晏初醒来的时候,听见主人家惊恐地倒吸了一口冷气,连连念佛,又摸他的额头,杨晏初不动,嘴里只问道:“任歌行呢?”
  那女主人还在念佛,她只看这孩子自从摔回枕上之后,一口气噎在喉头,身上就一寸寸地冷下去,眼看着就不好了,武从忙给他换了衣服,谁知停床没多久,竟然一口血吐出来,身上又渐渐回暖,只当是一时假死,终于回转。只有杨晏初自己在醒过来的那一瞬间就无比确定,自己刚才已经死过一次,而现在身上曾经断掉的那些骨头竟然恢复如常……
  就像是扔掉从前那副旧身体,换了个新躯壳那样的,恢复如常。
  杨晏初一把抓住了武从的胳膊:“任歌行呢?”
  那武从也无比震惊:“杨少侠你什么时候……”
  “我问你任歌行呢!”
  那武从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,那完全不是一个经历过假死的病人该有的声音,他只得道:“盟主还没有回来……”
  杨晏初抖了一下,突然沉默下来。
  他说:“好,我等他。”
  杨晏初不再言语,像病危时做过的那样,把目光投向门口。
  直到第二天的清晨,门外终于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,那脚步声很沉重,很慢,有点拖拉,轻重不一的,像是受过什么重伤,杨晏初浑身颤抖起来——
  门外的人站在十万大山苍茫雪域清晨的阳光里,披着一身仆仆风尘,两人无言半晌,然后相视而笑,笑着笑着,落下泪来。
  任歌行举起右手,手腕上挂着一个木偶,他擦了擦脸,笑着说:“给你……带了个小娃娃。”
  他衣衫破碎,浑身是血,垂下的左手残缺了一根小指,不知身上还受了什么伤,用剑勉强支着身子,依旧是笑着。
  他说:“小杨儿,都过去了。”
  他说:“我回来……当你杨家的家主。”
  作者有话要说:  六十章,图个圆满。
  都过去了。感谢在2020-03-09 15:39:32~2020-03-15 21:52: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~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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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1章
  且说那日任歌行站在门外,两人又哭又笑,一时情难自持,任歌行看着他,摸了摸他身上,确认他已经没什么大碍之后,把剑一扔,说一句“我歇一会”就倒了下去,武从慌忙检查了他身上,任歌行左脚脚腕伤得很重,好在骨头没断,浑身不知道是被什么兵器还是野兽所伤,全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莫名伤口,左手小指被齐根砍去,杨晏初心如刀绞,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守在任歌行床边,那滋味比再死一遍还让他难受。
  任歌行在当天傍晚醒来。睁开眼的一瞬间,他看见杨晏初正攥着他的手怔怔地看着他,看见他醒了,没反应过来似的,眨了眨眼。
  西北高天壮丽的夕阳透过小窗户照进来,任歌行蝶翅一样翕张的浓密眼睫在那样的斜阳下,像是透明的。他垂着眉目笑起来,静静回握住杨晏初的手,抬起眼睛看着杨晏初,那眼神沉静缱绻,一如窗外温柔而凛冽的万里斜阳。
  钦原柏奚之事,自然等到任歌行醒来之后,一一告知。杨晏初一时难以理解,瞠目结舌地:“所以这个人偶是……”
  “是给你挡灾的柏奚。本来我还放心不下你的病,这下不用担心了,”任歌行笑着摸了摸杨晏初的后背,“我们小杨可以平安到老,而且估计可以比我多活很久。”
  杨晏初抿了抿嘴,笑不太出来:“那你的手指……”
  “我自己砍的。”任歌行道,“要用人骨作灯引嘛。我本来捡了根不知道谁的骨头试了试,没用,这事挺神的反正。”
  杨晏初还是盯着他的左手发呆。
  “真没事,不用担心,”任歌行举起左手,“我当初练的时候就练过四指持剑,右手都不妨事,更何况左手,我给你表演一下哈。”
  任歌行说着就要去拿剑,被杨晏初一把按住:“……行我知道了,你别拿重物。”
  “不拿重物也行,”任歌行随手拿起一根筷子,在左手四根手指之间滴溜溜花里胡哨地转了一圈,把筷子放回去,哎了一声,从杨晏初衣襟里拽出一张手帕。
  “我还会这个,”任歌行一边用左手转手绢一边哼哼,“正月里也是里儿……”
  杨晏初一下没绷住,乐了:“这也是你在云中学的?”
  “云中哪个师父教这个啊,又是秧歌又是戏的。”任歌行也笑,笑完了把手帕叠好塞回杨晏初的衣襟里,道,“我爹以前教我的。”
  杨晏初摇头笑了笑,这个傻子这个时候还在逗他哄他。他舀了一勺热粥吹凉了送到任歌行唇边,任歌行怪不好意思,伸手去拿碗:“我自己能……哎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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