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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步一杀(208)

作者:闻笛 时间:2020-12-04 09:53:01 标签:狗血 武侠 古风

  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望着他,没有丝毫的怜悯,他听到那个声音说:“后悔也晚了。”
  一双手将他拎离地面。
 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,晏月华竟将冯广生鲜血淋淋的身体抗在肩上,转身迈开脚步。
  人们很快看出,晏月华的目的地是众人身后那一座石塔。
  “你……你……放开……”
  冯广生虚弱地唤着,心下生出自绝的念头,可惜牙齿抖得咯咯作响,嘴唇根本无法合拢,晏月华架着他的残臂,将他扛在背上,每一步颠簸,他便咳出一口血,最后,大约是被自己的血呛住,他连咬舌的力气都没了。
  他再一次回到南天塔,方才带着雀跃的心思攀过的台阶,此刻却成了通往黄泉的绝路。
  塔下,柳红枫也安静地抬着头,许是那一刻的情境太过肃穆,泱泱人群中竟没有一处杂音。只有笃笃的脚步声从塔中传出,缓慢而深沉。
  晏月华身形偏瘦,但脚步声却像是一只蛰伏的巨兽。仿佛走在石阶上的不止他一个人,而是晏家世世代代的先祖重叠的身影。
  月上中天,星辉稀落,照亮夜色的是南天塔的灯火。
  火光中浮起两条影子,以窗框为棱,晏月华和冯广生的身影宛若画卷。
  画卷短暂静止了片刻,而后,只听乒的一声,原本安静燃烧的火焰骤然高高腾起,瞬间便填满了整张画布,两条影子的剧动也随之加快。
  柳红枫站在远处,却看得一清二楚,火光将晏月华的动作放大了无数倍,他将冯广生高高举起,往灯台上掷去。
  灯台锒铛倾倒,滚烫的灯油从碗大的口沿中溢出,泼在冯广生的身上。火焰也被引来了,在沾满燃料的血肉之躯上翩翩起舞。
  晏月华闪向一旁,影子从棱中跃出,离开了画幅的范围。于是,火光跳耀的窗口便成了冯广生一个人的舞台。只见他的身体竭力扭动着,试图逃走却又踉跄倒地,好似一条癫狂的蛇,一只抽搐的蛙,影子破碎又粘连,反反复复,将垂死挣扎四个字演绎得生动淋漓。
  好一出独角戏。
  “晏家人受过的苦,今日全都给你尝一遍。往后你就去阎王殿里忏悔吧。”
  晏月华低声道,塔里没有旁人,无人听见他的声音,无人看见他脸庞,于是他勾起嘴角,露出前仰后合的痴狂之态,笑着比火光还要灿烂。
  晏家世代先祖,仿佛也借他的脸笑着,笑得狰狞又畅快。
  溢出的灯油熊熊燃烧,许久过后,火势终于变小,变暗,火中舞动的影子也变作黑瘦的一条,而后,终于使尽最后的力气,完成了一次飞跃,跃出画框。
  冯广生夺窗而出,顺着笔直的石壁跌坠而落。
  他的身上仍包着火,他就像一团燃烧着的火球,落在夜里漆黑的地面上,砸出一声闷响。
  窗棱中,地面上,火光一齐变弱,渐渐熄灭,最后,那燃烧殆尽的残躯只剩下焦黑一片。
  好戏终幕。
  晏月华从塔中缓步走出。
  他踏出第一步时,候在塔外的人群竟不约而同地向后退了一步,脚底发出齐刷刷的声音,像是在恭迎他似的。
  他仍披着惯常的鹤氅,神色也恢复了平静,然而,鹤氅上沾了一片红,在深黑的背景下,竟也如此鲜明耀眼,明明是血,却仿佛是火焰的余韵。
  他的手上拎着另一柄剑,莫邪剑。
  众人皆退之时,唯有宋云归上前一步,拦在他的面前,道:“这剑不能再给你保管。”
  *
  晏月华不躲不避,径直迎上宋云归的视线。
  虽说东风堂和铸剑庄在江湖上势均力敌,平起平坐,但晏月华的年纪毕竟比宋云归小得多,倘若无视地位,单论辈分,宋云归毫无疑问是他的长辈。就算他的气势能慑住旁人,也拿坡脚的宋堂主无可奈何。
  宋云归挡住他的去路,用教训晚辈的严厉口吻道:“晏月华,你的行径实在非君子之为。”
  “是么,”晏月华只是淡淡应了一声,道:“站在这里的又有几个真君子呢?不过是披着人皮的鬼胎罢了。”
  宋云归神色一凛,抬起手杖,重重敲在地上:“休得妄言!”
  晏月华笑了一声,笑容似有些苦涩,脸上挂着被火熏燎出的泛黑的焦灰,而后他便伸出手,将失而复得的上古名剑送往对方眼底:“宋堂主有意保管莫邪剑,那就尽管拿去。”
  他的动作大大方方,毫无迟疑之色,倒是宋云归怔了一下,道:“我苛责你,是为督促你忏悔,而不是要你推卸责任。”
  晏月华道:“那便可惜了,今日做的每件事,杀的每个人,我都不后悔。”
  宋云归目不转睛地盯着他,半晌过后,终于抬手握住剑鞘。沉甸甸的分量很快便移交到他的手里,掌心抵上雍雅古老的纹路,留下独一无二的触感。
  的确是一柄好剑,然而,武林人所争夺的真只是这柄剑么?当然不,人们更渴望的是它所象征的权力与地位。
  因为,将莫邪剑交由铸剑庄代为保管,本就是对其地位的肯定。作为江湖中独一无二的铸剑世家,晏氏已有数百年家业积淀,饱藏神兵利器,培育工匠无数,就算是皇帝宰相前来托诏,也要敬让三分,做足礼数。
  没想到,晏月华竟干脆地放弃了它。
  面露诧色的不仅是宋云归,就连前来迎接庄主的三名护剑使也大吃一惊,将疑虑困惑的视线投向晏月华。
  他们都以为自己听错了。然而,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似的,晏月华再度开口道:“铸剑庄从此退出江湖,武林之中种种纷争,往后与我晏家再无干系。”
  一直沉稳冷峻的护剑使,在此刻也难免慌了神,提高声音问道:“什么?少庄主,你说什么?”
  晏月华,竟徐徐欠身,保持着鞠躬的动作,道:“感谢各位奉陪之恩,今夜之后,我便不再是铸剑庄庄主,铸剑庄也不会再收徒纳员,余下的弟子来去自由,各位若打算另赴前程,现在便可以走,在下绝不会阻拦。”
  三个人没有走,只是呆然地看着他。
  宋云归也望着他,皱眉道:“你仗着年轻冲动,逞口舌之快,往后可是没办法反悔的。”
  “反悔?”他轻笑一声,道,“我晏月华虽然年轻,但一向言而有信,说过的话一定算话。我倒是希望宋堂主为我做个见证,以免旁人不信。”
  许是她的口吻太过笃定,宋云归没有再多说什么。
  一番话毕,晏月华只觉得吐出了浑身的郁结,就连脚步都变轻了许多。他向前走着,所过之处,人群自觉地分开两旁,为他让出一条路。人们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,目光之中有讥嘲,有怀疑,有失望,有幸灾乐祸。可他却全然视若无睹。此时此刻,他的眼里就只有一个人,哪怕那人正昏迷不醒,奄奄垂死,无法回应他热切的期许。
  他来到晏千帆身旁,小心翼翼地蹲下。
  他方才抛弃了莫邪剑,两手正空着,刚好用来抱起晏千帆的残躯。
  晏千帆仍旧没有做出任何反应,不论他多么企盼奇迹发生,现实始终冷酷无情,一次次背叛他的期许。他低下头,看着咫尺外那张苍白的脸庞。他再一次觉得,晏千帆与自己实在生得毫不相像,单从样貌,实在看不出他们是手足兄弟。
  他想,这大约是老天爷的惩罚,父亲的血缘还是抵不过两个母亲之间的敌意,他们从生来便隔了一堵墙,亲情淡漠疏离,幼时就算天天见面,说过的话也屈指可数,更不用说十年分离两地,杳无音讯,重聚时仿佛陌生人。
  即便此时此刻,他将晏千帆抱在怀里,心绪仍旧没有太多波动。他与冷铁打了太久的交道,就连心脏也变得又冷又硬,泛着锈蚀的味道,即便站在炎烟飞溅,红光紫气的锻炉旁,也无法体察温暖的滋味。
  一具冷铁铸就的躯壳,即便登上武林之巅,将芸芸众生踩在脚下,又能得到什么欢喜。
  在争夺继承人的战役中,他是胜者,可他却羡慕晏千帆的际遇,羡慕他离开了冷漠的牢笼,生出一颗炙热的心。
  此刻,炙热的心透过微凉的躯壳贴着他,令他感到由衷的踏实。他想,晏家历代家主执过名剑无数,可曾有谁真正将一个生灵抱在怀中。每每驱策家传的内功心法,他便像是飘在云端,四下孤凉无依。但眼下,他怀抱着沉甸甸的身体,稳稳地踩着脚下坚实笃定的大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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