灰白之寂(20)

　　宋剑起身离开。
　　言若明犹豫了一下，在他身后说：“宋剑！”
　　宋剑停下脚步，没有回头。
　　言若明轻声说：“陈陌精神上可能会有一段时间的术后应激反应，比如思维混乱，反应迟钝，昏睡和目光涣散。他需要时间恢复，你不要刺激他，也不要强求他给你回应，陪着他慢慢缓过来就好。”
　　宋剑回头，说：“若明，你是个很好的医生。”
　　宋剑走进了禁锢着陈陌的小房间。
　　陈陌躺在床上，他对周边的感知似乎已经有些麻木，双目无神地看向天花板，呆呆地不知道看见了什么。
　　宋剑解开了陈陌手腕上的镣铐。
　　少年纤细的手腕红肿着，皮肤在挣扎中已经磨破了，结痂下有脓水流出来。
　　宋剑捧着陈陌的手腕，小心翼翼地放在陈陌胸口，把半昏半醒的少年抱起来。
　　陈陌发出了很轻的呻吟声。
　　被禁锢了太久，他的筋骨皮肉都已经僵硬，骤然被横抱起来，不由得有些痛。
　　宋剑小心翼翼地抱着陈陌。
　　怀里的少年分量很轻，像抱着一只猫那样轻。
　　薄薄的皮肉包裹在细瘦的骨架上，精致的五官蒙着一层有气无力的死灰，像个失去灵魂的娃娃一样依偎在宋剑怀里。
　　宋剑把陈陌抱回他们的房间里，小心翼翼地帮陈陌手腕脚踝的伤口消毒包扎，擦拭身体盖上被子。
　　陈陌回到了柔软舒服的大床上，却仍然像被绑着一样，四肢张开地平躺着，死气沉沉地睁着涣散的眼睛。
　　宋剑坐在床沿，回忆着言若明的话，克制着不去刺激陈陌，只是默默地在一边看着过期的杂志。
　　这些杂志他已经看了一万遍，世界末日里，精神享受太过奢侈。
　　宋剑自言自语着问陈陌：“陌陌，你知道哪里有书店吗？下次，下次我带你去书店，我们多拿些书回来。你说，世界末日前你还在上初中，那你岂不是义务教育都没读完？你应该读点书的，否则等世界末日结束，你怎么找新工作？还要不要高考了？”
　　只有这个时候，宋剑才恍惚中明白，他对陈陌的了解到底有多么少。
　　陈陌是个沉默寡言的少年，他不问，陈陌就能一天不开口。
　　他不知道陈陌的家人，不知道陈陌的故事，不知道陈陌是不是一直就这样安静，不知道陈陌口袋里那块巧克力的意义。
　　他什么都不知道，只会放肆地享受着陈陌的温顺和爱意，用一些小手段肆无忌惮地圈养着陈陌渴望温暖的灵魂。
　　宋剑抬头，看到了窗台上那盆花。
　　整个基地的人都日夜生活在死亡的恐惧中，只有陈陌会一本正经地在窗台摆上花。
　　宋剑轻轻叹了一声，低头吻在了陈陌的眉心上。
　　接下来的这几天，宋剑全心全意地照顾着陈陌，安静地陪在陈陌身边，有时候自言自语，有时候尝试着和陈陌说话。
　　陈陌的状况时好时坏，有时候能眨着眼睛和他说两句话，有时候就会陷入神志恍惚的梦境里，喃喃地和他说起自己的家。
　　窗台上的花没有陈陌照顾，早就枯死了。
　　于是宋剑跑到基地外的树林里又找了一株一模一样的花挖回来。
　　可等到第二天，宋剑看着枯死的花，只好再跑出去挖一株。
　　宋剑揣着新挖的野花往基地里走，刚要回去见陈陌，却撞见了在这里鬼鬼祟祟的武越生。
　　宋剑皱眉：“你干什么呢？”
　　武越生好像吓了一跳，扭头想跑，跑了一步又忍不住冲回来，跑到宋剑身边，小声问：“老大，陈陌到底怎么样了？”




正文 第二十一章 离家出走
　　宋剑说：“你问这个干什么？”
　　武越生犹豫了好久，小声说：“大家都在问……言博士已经好几天没处实验室了，就怕被人堵着问到底有没有研究出疫苗。”
　　宋剑想起陈陌的状况，有些烦躁地说：“没有。”
　　武越生沉默了一会儿，小声说：“老大，我……我也不是非要这么说，但是，大家都很在乎陈陌的事，他们都以为……都以为言博士能在陈陌身上研究出疫苗的……”
　　宋剑看着怀里的花，心中涌起一股说不清的焦虑和暴躁。
　　他早就该留意到基地里的变化。
　　自从陈陌活着从实验室回来，基地里就渐渐弥漫起一种狂热喜悦的氛围，所有人都殷切地期盼着言若明的实验结果，所有人都在焦急地等候着丧尸疫苗出现。
　　宋剑打发走了武越生，推开门走进去。
　　陈陌还躺在床上，怔怔地半睡半醒着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
　　宋剑把花栽进窗台的花盆里，把陈陌扶起来：“陌陌，听得到我说话吗？”
　　陈陌眨眨眼睛，小声说：“嗯。”
　　宋剑说：“等你稍微恢复一些，我带你出去透透气。”
　　陈陌在床上蜷成一团，他反应有些慢，呆滞了很久才慢慢听到宋剑的声音，慢慢地仰头，看着宋剑英俊的脸：“宋剑……”
　　宋剑摸了摸陈陌的头。
　　免疫催化剂到底有多痛，让他乖巧天真的小尾巴疼成了这副神志恍惚的模样。
　　陈陌在宋剑怀里低下头，小声说：“我想喝牛奶……”
　　宋剑说：“好。”
　　陈陌看着窗外，无数熟悉和陌生的人呢有意无意地经过他的窗前，带着某些难以言喻的犹疑和希冀，小心翼翼地窥探着他的人生。
　　陈陌听到武越生的话了。
　　他的反应变得很慢，但是听得到，只是要慢慢想很久，才能想明白别人想要说什么。
　　他是被丧尸咬伤后唯一的幸存者，不管是因为他本身体质特殊，还是言若明的治疗起了作用，在旁人眼里，他已经成了对抗丧尸病毒的全部希望。
　　没有人会在意他是否痛苦，没人会关心他愿不愿意。
　　在生死边缘挣扎苟活的幸存者们，绝不会放过任何一点活下去的可能。
　　言若明说，他没得选，要么做补天救世的英雄，要么做被幸存者献给新神的祭品。
　　当他活着从实验室回来的时候，一切都已经注定了。
　　现在，宋剑对他愧疚着，呵护着，替他掌控着局面，让他不至于被狂热信徒们绑上祭台。
　　可是这样的平静还能维持多久呢？
　　丧尸们在变异，幸存者的处境一天比一天危险，当宋剑心中的愧疚散去，只剩下理智和责任的时候，会不会……亲手送他上祭台……
　　厨房送了热牛奶过来，宋剑捧着大杯子，慢慢地喂陈陌喝。
　　陈陌仍旧常常会精神恍惚，他明明就坐在这里，思绪却已经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。
　　他应该离开这里，去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，活着或者死去，都只该是孤零零的一个人。
　　陈陌是个不擅长告别的人。
　　在一个宋剑不在的日子里，陈陌收拾了自己的东西。
　　他的东西很少，只有一个旧书包，两套在路上搜刮来的衣服，以及一些罐头和压缩饼干。
　　陈陌安安静静地最后一次为宋剑整理好房间衣服，所有的子弹都装回了子弹箱里，那把宋剑送他的ak安静地躺在桌子上，陈陌用手帕仔细擦干净了每一个零件。
　　他习惯性地在离开时清理掉所有属于自己的痕迹，好像这样就能不再怀念过去。
　　陈陌背着书包摇摇晃晃地走出房间，治疗时的疼痛还隐约残存在皮肉里，每一步都走的狼狈艰难。
　　陈陌低着头，谁也没招呼，谁也没告别，默默地走出校园，走过菜园，走到了大门。
　　门卫看见他，愣了一下，探出头来说：“陈陌，你要出去？”
　　陈陌低着头，小声说：“嗯……”
　　门卫犹豫了一下，没有给陈陌开门，而是小心翼翼试探着问：“去哪儿呢？你身体好了吗？”
　　陈陌不疑有他，低声回答：“差不多好了，我想出去转转，这段时间给大家添麻烦了。”
　　门卫问：“你一个人出去？”
　　陈陌说：“嗯，麻烦您给我开一下门吧。”
　　门卫犹豫了一会儿，说：“你等会儿。”
　　说着，门卫关上了窗户，拿起对讲机开始说话。
　　陈陌站在门口，脚尖踢着地上的小石子，恍惚着出神。
　　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，陈陌觉得这里高大得像座城堡，永远坚固可靠，坚不可摧，就像宋剑的怀抱一样，让他觉得温暖又安全。
　　可到头来，他还是要一个人离开。
　　妹妹的巧克力在口袋里慢慢融化，黏腻的香甜越来越稀薄，他快要记不清妹妹笑起来的样子了。
　　陈陌蹲在墙角等着门卫给他开门，把那块融化的巧克力拿出来，剥开糖纸，慢慢地吃掉了仅剩的那点甜味。
　　妹妹很小，很小很小。
　　丧尸爆发的时候，他的妹妹还在上幼儿园小班。
　　那天幼儿园的老师奖励给她一朵小红花，小朋友开开心心地别在胸口，要等哥哥回家送给哥哥。
　　当陈陌骑着单车冲过惨叫的人群和疯狂的丧尸回到家的时候，一无所知的小朋友乐颠颠地跑过来抱着他的大腿就要往上爬，奶声奶气地向哥哥展示自己的小红花。
　　手机已经没有了信号，电视里只剩雪花和乱码。
　　原来世界末日没有倒计时，人类比大自然想象中的还要脆弱。
　　没有缘由，没有预兆，没有人知道灾难的起因。
　　从那一瞬间开始，他们就已经陷入了茫然无措的慌乱中。
　　妹妹太小，于是家里所有窗帘都拉上，母亲骗妹妹说，学校放假了，可以在家里和哥哥一起玩捉迷藏。
　　妹妹奶里奶气地歪头，头顶两条小小的朝天揪晃来晃去，她那么小，那么干净，谁都不愿意让她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。
　　陈陌嘴里含着融化的巧克力，眼角有泪水慢慢流出来。
　　门卫边偷瞄蹲在外面的陈陌，边和在发电机那边值班的赵岩通话：“赵哥，怎么办？要不要通知老大？”
　　赵岩躲在角落里低声说：“通知个屁！我都打听过了，言博士想要做实验，老大死活不让，这才把疫苗的事耽搁下来的。”
　　门卫说：“那我们怎么办？”
　　赵岩抬头，几个一起在发电站值守的兄弟都靠了过来，纷纷用目光询问赵岩怎么了。
　　赵岩深吸一口气，对兄弟们说：“陈陌要走，怎么办？”
　　陈陌蹲在角落里乖乖等着门卫开门，等到腿都麻了，门卫才探头出来：“陈陌，最近外面不安全，你早点回来。”
　　陈陌轻声说：“大叔，我不会再回来了。”
　　他犹豫了一会儿，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，放在了门卫的窗户上：“大叔，再见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