灰白之寂(44)

　　宋剑把陈陌纤细的身体压在了床上，紧紧抱着怀里温软的身体。
　　这一夜，他们应该好好告别，因为他可能会离开很久很久。
　　陈陌很疲惫。
　　接连几天的大量抽血几乎抽垮了他，但他仍然渴求着宋剑给予他的温暖，努力回应着宋剑的吻，让彼此身体狠狠嵌在了一块儿。
　　隔壁房间的年轻人在缠绵着离别，老人却在一封一封看着自己写过的那些信。
　　这些信他写了三年，哪怕那个本该收到信的人就住在他二楼的仓库里，被他打断四肢，切断声带，再也不会给他任何回应。
　　老人睡不着。
　　年纪大的人总是觉少。
　　他已经七十二岁，活不了太久了，他原本想一个人默默死在老城区的小诊所里，和他的老友一起慢慢腐烂成枯骨。
　　可偏偏那个单纯倔强的孩子敲响了他家的门，委屈巴巴地含着泪求他救人，又凶巴巴地杀出一条血路，站在挖掘机的挖斗上，急切地要救他一起走。
　　他太老了，老人总是容易优柔寡断。
　　他故意带着那个孩子去二楼拿药，可那个天真又焦急着的孩子没有看到沈和文的尸体，没有在那个时候，就终结这一切。
　　凌晨四点。
　　宋剑睁开眼睛，开始穿好衣服整理装备。
　　陈陌没有醒，他还在发烧。
　　宋剑拿了退烧药放在桌子上，低头在陈陌的额头上亲了一口。
　　外面的天还是漆黑的。
　　宋剑准备去查看自己的装甲车，出门却发现老人不见了。
　　老人向来觉少，经常四五点就起床开始打太极，宋剑没有多想，他背着装备准备下楼，去叫言若明出发。
　　可刚走了两步，他却听到了一点奇怪的动静。
　　宋剑急忙退回房间里，从窗户往外看。
　　迷糊的夜色中，中转站外墙的铁丝网上，有无数道枯瘦的黑影正慢慢攀爬着。
　　四米高的铁丝网对于变异的蜘蛛丧尸们来说就像一道绝佳的梯墙，让它们可以顺利地爬上去。
　　铁丝网最高处的地方已经加装了电网。
　　但是这些电网并不结实，很容易就会被成群的丧尸压垮破坏。
　　宋剑心底一凉，急忙拿起对讲机大吼：“丧尸要攻击来了！有变异尸群试图爬过东边围墙！全员警戒，有变异尸群试图爬过东边围墙！！！”
　　陈陌被声音惊醒，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去抓床边的枪：“宋剑……出什么事了……”
　　对讲机里此起彼伏的声音响起来。
　　梁健强大吼：“都给我抄家伙把那群丧尸打死！”
　　言若明焦急的声音里带着疲惫：“宋剑，出什么事了！”
　　蜘蛛丧尸们前赴后继地爬到了铁丝网最上方的电网处，惨叫着摔下来，却没有直接死掉，而是挣扎着往居住区里爬。
　　细细的电网根本承受不了这样前赴后继的冲撞，很快就会被彻底破坏掉了。
　　宋剑带着陈陌往楼下跑，边跑边拿着对讲机说：“若明，快出来，往西边停车场跑！快！”
　　陈陌踉踉跄跄地跟在宋剑身后。
　　他这几天因为接连被抽血而有些头晕，昨夜又被宋剑折磨了半宿，更是眼前一阵阵发黑，在模糊的视线中焦急地追逐宋剑高大的背影，快要追不上了，急得掉下眼泪来。
　　大量的蜘蛛丧尸已经翻过围墙，嚎叫着扑过来。
　　蜘蛛丧尸们动作太快，梁健强的手下们没有见识过这种场面，子弹十发也中不了一发，被逼得连连后退，几个动作慢的手下已经被咬伤，惨叫着成了蜘蛛丧尸们的口下亡魂。
　　陈陌迷糊着对着飞奔的蜘蛛丧尸们连连开枪，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，只能强撑着不倒下，本能地跟在宋剑身后。
　　可宋剑没有回头拉他一把，边开枪边向前大步前行。




正文 第四十四章 再见




　　陈陌踉踉跄跄地跟在宋剑身后，就像个永远追不上大人脚步的孩子。
　　他血管里的血液被抽走了太多，已经无法支撑他像从前那样坚定地跟在宋剑身后，为宋剑挡下背后的危险。
　　失血的晕眩回荡在喧闹的世界上，尸群渐渐逼近了他们，陈陌胡乱开着枪，伸手试图抓住宋剑的衣角，却扑了个空，狠狠摔到了地上。
　　宋剑看见了匆匆走出来的言若明，急切地拉住言若明的手：“走！”
　　他没有回头看陈陌。
　　因为他知道陈陌会紧紧跟在他身边，就像一只认定了主人的小狗，不管主人走的多块，小狗都会亲昵地蹭在主人脚边，永远不会把自己弄丢。
　　宋剑拉着言若明边跑边说：“去停车场，那里有一辆改造过的车，我们离开这里！”
　　丧尸越来越近，那辆改造过的越野车停在空荡荡的停车场上。
　　言若明忽然轻声问：“宋剑，陈陌呢？”
　　宋剑猛地回头，在丧尸笼罩的晨曦微光下，在很远的地方看见了陈陌呆坐在地上的瘦小影子。
　　宋剑怒吼：“陌陌！陌陌你在干什么！！！”
　　陈陌刚刚从致命的晕眩中缓过来，他坐在地上，模糊的视线中已经分不清哪里是丧尸，哪里又是树叶。
　　世界在他眼前天旋地转。
　　他失去了太多的血，还在发着低烧。
　　剧烈的疲惫和痛苦在一点一点蚕食着他求生的本能。
　　他听到宋剑的声音了。
　　他们不该就这样分别。
　　可是，宋剑把他扔下了，把他扔在这里了。
　　原来一切都没有变，宋剑爱他，宋剑会保护他。
　　可当危险来临的时候，宋剑首先想要保护的人，却永远都是言若明。
　　他就像个小傻子，不停地追赶着宋剑高大的身影，贪恋着那点温暖和微光，累得断了腿，咳出血，也不肯停下歇息。
　　因为他知道宋剑不会等他，那个男人总是走得特别快，永远……永远不会回头看他一眼，永远不会在乎，他追赶得有多辛苦。
　　陈陌放弃了。
　　蜘蛛丧尸们铺天盖地地向他扑过来，嚎叫着啃食着他的身体。
　　陈陌打开了别再领口的对讲机，隔着模糊的信号，电流沙哑着传递出他最后的遗言。
　　“宋剑。”
　　宋剑颤抖着手指，带着言若明头也不回地冲向汽车的方向。
　　他是个理智的人，陈陌被尸群围攻，再也没有生还的可能。他不该再冲过去送死，他救不了已经深陷死境的陈陌。
　　可陈陌还没有死，少年微弱的声音带着痛楚和哭腔，被微弱的信号传递到对讲机里，清晰地响在他耳边。
　　“宋剑……我跟不上你了……你能慢一点吗……我跟不上你了……”
　　宋剑打开了车门。
　　一只丧尸追上来，宋剑回头开枪的时候甩掉了别在领口的对讲机。
　　陈陌濒死的哭腔掉在尘埃里。
　　李哥启动了汽车，车轮碾过了那台对讲机，冲出了中转站，向着远方再一次踏上逃亡之路。
　　宋剑颤抖着手打在车窗上，喉中发出一声愤怒的哭嚎。
　　他做了什么……
　　他到底都做了什么！！！
　　梁健强也带着人开车逃了出来，一排车队在刚刚有些光亮的废墟世界里狂奔。
　　一个少年被孤独地留在了尸群中，沉默着等待死亡。
　　宋剑忽然大吼：“停车！”
　　李哥说：“那些怪物还追在后面。”
　　宋剑一刀横在李哥脖子上：“我让你停车！！！”
　　李哥猛地踩下刹车：“大哥，我们都知道陈陌死了！他有免疫有怎么样？你知道那是多少丧尸！陈陌会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下，你难道要搭上我和言博士的命回去给陈陌收尸吗！！！”
　　宋剑拿刀的手在颤抖，眼前一幕一幕回放着陈陌的样子。
　　那个总是紧紧跟在他身后的少年，被他丢下了。
　　陈陌这段时间一直在被抽血，被注射病毒以激发免疫系统生产细胞，于是总是在发烧，走路都摇摇晃晃的。
　　他却走得那么快，他却一直焦急地想要去带走言若明。
　　他为什么没有回头看看？
　　为什么没有先保护着陈陌离开！
　　那个孩子跟着他，认定了他，眼里闪着炽热的光，小心翼翼地想和他过一辈子。
　　在研究所的时候，他选择先救言若明，因为他觉得陈陌能自己出来。
　　可这一次……这一次呢……
　　他甚至没有回头看陈陌一眼。
　　汽车重新上路，一条沉默的车队向西而行，再也无法回头。
　　他们走了几天几夜，开下国道，找到了一座废弃的发电站，在这里重建新的基地。
　　宋剑不再做那个领头的人，他只会一天一天地行走在发电站的高墙上，疯狂扫射着偶尔经过的丧尸们。
　　陈陌视力很好，宋剑曾经想教陈陌玩狙。
　　可陈陌却偏爱ak这种蛮横嚣张的武器，每次遇到尸群都冲在最前面，像个小疯子一样疯狂地浪费着子弹。
　　子弹是这个世界上最稀有的物资，可宋剑喜欢看陈陌疯狂扫射时兴奋到发光的眼神。
　　一只丧尸慢慢游荡着靠近发电站，宋剑立刻抬枪连开了一梭子子弹，把那只无辜的丧尸打成了筛子。
　　身后响起了言若明的声音：“子弹很珍贵，你怎么能这么浪费？”
　　宋剑冷着脸，说：“你怎么出来了？”
　　言若明轻轻笑着：“我活不了太久了，宋剑，我想出来走走，多看几眼这个世界。”
　　宋剑抬头看向远方。
　　荒草丛生的农田，还有一片死寂的城市。
　　这个世界已经变成废墟，活着的人不过是在苟且偷生，怀揣着那点并不可能的希望，骗自己活下去。
　　言若明说：“陈陌留下的血清撑不了太久，我可能没有时间见到末日结束的那一天了。宋剑，我打算跟着梁健强去走地狱之路，去北方的安全区。你呢？”
　　宋剑面无表情地对着一只丧尸再次疯狂开枪：“我的事，和你也没有任何关系了。”
　　言若明没有再说话。
　　他离开了这里，留宋剑一个人站在世界末日的废墟里发疯。
　　快要入冬了，西北的风很冷。
　　宋剑点燃一支烟，烟圈徐徐地升上天空，消散在无声无息中。
　　陈陌不会抽烟，也受不了二手烟。
　　每次看他抽烟，都会皱着细细的小眉毛想要躲到角落里去。于是宋剑会故意凑过去，用二手烟喷小孩儿一脸，看着陈陌委屈巴巴得咳嗽出满脸泪痕，宋剑心中就会生出一点孩子气的坏笑来。
　　原来死别没有想象中那么遥远。
　　原来，那个总是跟在他身后的少年，真的会消失不见。
　　钻心的剧痛在五脏六腑中翻江倒海，他想起陈陌明亮依恋的眼睛，他想起自己那句并不发自肺腑的“我爱你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