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玉相金骨(10)

作者:青霜照夜 时间:2018-02-07 12:44:06 标签:灵异神怪

  沙漠中的狂风很快将烟雾吹开,烟幕出现的却不是昏死的人类,而是无数柔韧的花枝。它们蛇一般弹出,将夜叉悉数绑住,扯下枝头。
  任朽生从花枝中走出,对这些夜叉看也没看一眼,径自走到树下。
  他本是漫不经心的一瞥,却被树干上形似人体的纹路吸引了注意。尽管那人形高达十尺面目狰狞,却五官四肢俱全,活灵活现,如同能够呼吸。
  “你……”任朽生开口,“……你会说话么?”
  那人形和他对视半天,就在他低下头的瞬间,才嘶哑着嗓子说道:“会。”
  任朽生道:“是么……抱歉。”
  他袖间花枝溢出,将那庞大的树干拦腰锯断。殷红如火的树冠轰然坠地,附着其上的人形发出了一阵悲鸣。
  任朽生问道:“你有名字么?”
  人形嘶哑道:“没有。”
  “你与夜叉为伍,面目也似夜叉,就叫药遮罗罢。”
  不管药遮罗是否愿意,他的名字就这样定了下来。东曹国的属城苏都匿识,也建在了他的身躯上。任朽生将它的根须和树冠一并挪入禁地,在它的树干中挖了一个苗圃,在此死亡重生。
  药遮罗只是一棵树,不能离开根须,因此不能走动。除了这禁地,哪也去不了。任朽生与他不同,有与人类一模一样的双腿和外皮,却同样不愿意离开禁地。他只在必要的时候,离开禁地去主持苏都匿识的祭祀,结束后再回到这里来。
  药遮罗是他的囚徒,也是他安睡的床榻,重生的摇篮。
  任朽生变得常常出门,是在几百年后,苏都匿识的第十四任城主继位。第一次见过祭司后,这少年继位的城主,就爱极了跟在祭司身后,甩也甩不脱。他会用花开了胡杨绿了孔雀河解冻了这样的借口,邀任朽生出去散步,更会在任朽生闭门不出的时候,溜进禁地来找他。
  药遮罗初次见到曹深,就是他来扰任朽生清梦的时候。他见到花蔓满身的任朽生和狰狞的药遮罗,毫不惊讶,用欢快如枝上鸟儿似的声调,叫醒了两棵沉眠的花木。
  药遮罗甚至醒得比任朽生还要早。他睁开眼,看到的就是曹深那鲜活的标致形容。少年就似才抽枝的胡杨,柔韧而刚劲,笑起来眼睛里都是初春孔雀河水的波光。
  曹深的俊美充满了生机,远不同于他丑陋枯槁的形容。
  而向来沉默寡言的任朽生,甚至对他笑了一笑。
  “祭司大人,你怎么在这样阴暗的地方?”曹深爬上树桩,坐到任朽生脚下的泥土上,“不过这棵树上的人夜叉,可真英武。他叫什么?”
  “这是禁地,我应该禁止过城主出入。”
  曹深满不在乎道:“这儿没有什么城主和祭司。今日来寻任朽生看花的,是曹深啊。”
  曹深走后,药遮罗忍不住发问:“人类真的比我们更有朝气么?”
  “但是人类的生气,稍纵即逝。”任朽生道,“我们却能一千年、一万年,甚至更久地活下去。”
  既然管不住曹深,任朽生只有放任自流,从此他来得越发勤快,几乎日日都要前来。任朽生偶尔会与他说两句闲话,诸如“今日是东曹男女寻觅配偶的盛典,城主不去么?”
  曹深出神道:“也是啊,我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了么?”
  任朽生一言不发地望着他,曹深便也笑嘻嘻地回望着:“我真想生上十个八个儿女,等我老了、死了,我的子孙就代替我千百年地陪着你。也许他们会和我长得有点像,是不是让你记起,还有过一个曹深。”
  任朽生嗯了一声,曹深却皱起了眉头:“但我心里想着你,去娶别的女子,对我的新妇也太不公平了。我还是自己老死,让我的侄子侄孙陪你罢。”
  任朽生押着他去找姑娘互诉衷肠,但不到半夜,他就甩脱任朽生,自己溜回了禁地。任朽生或许还在外面找他,仍未归还。
  “没有名字的夜叉,你是不是看了我很久的笑话了。”曹深自顾自对他吐起苦水,“真羡慕你啊,不会老也不会死,可以永远陪在他身边。”
  “但你年轻的容貌,却能吸引他的注意。”药遮罗回答道。
  “原来你会说话!”
  药遮罗问道:“我可以碰一下你的脸么?你走过来。”
  曹深不明所以地照做,树上夜叉伸出虬结有力的树枝,触摸他的脸颊:“我所缺的,就是它么?”
  反魂树突然爆出浓郁的香气,曹深摇晃了几下,闭上眼睛卧倒在树冠前。夜叉小心翼翼地剥下他的脸皮,戴在自己脸上。
  殷红的树液包裹住这张脸皮,让它严丝合缝地贴合在树干上。不一会,树干上的夜叉,变成了颀长俊美的青年。他肌肤柔软,手脚灵活,只是背部嵌在树干中,不能离开。
  他摸了摸自己脸,又伸长树枝触摸了一下面目全非的少年脸上的血肉,被烫得卷起了树枝:“原来人类是这样温热的么?”


第28章
  任朽生回来的时候,看到的正是这一幕。他不假思索地用花枝缚住药遮罗,抱起曹深检查他的伤势。见他性命无虞,才松了一口气,狠狠剜了药遮罗一眼。
  失去脸皮的苦主醒来后一点也不愁苦,他戴着幂离,依旧日日到禁地门边报到,只是再也不进来了。而好不容易换来俊美容貌的反魂树,却彻底失去了任朽生的关注,他依旧睡在树干里,但是一句话也不同他说,一眼也不看他。
  他好像彻底成了没有灵识的死物,不值一哂。
  任朽生用他从未见过的耐心,裁下自己的花和叶,一笔一画绘出一张崭新的人面。在勾完最后一笔朱砂后,任朽生才和他说了那夜之后的第一句话:“我要取些血。”
  他用刀一次次戳进反魂树的树干,接满一壶树液,带着人面离去。
  “把我的脸夺走的也是你,让新的脸长好的也是你。”曹深在禁地门口摘下幂离,露出总是挂在唇边的满不在乎的笑容。“我们扯平了。”
  药遮罗嘶声道:“我做错了么?”
  曹深对他笑笑,朝坐在祭坛边的任朽生挤眉弄眼:“祭,司,大,人,换脸很痛,但我很听话,可以讨点奖励么?”
  任朽生问道:“你要什么?”
  曹深冥思苦想,最后欢快道:“我想要一对摩诃罗,一个长得像你,一个长得像我。我要给他们建一座行宫,让他们千百年地坐在山顶,注视着苏都匿识的盛衰。”
  任朽生想了想,点头答应:“我知道了。”
  曹深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宫,他的脸才愈合,要静养,不能久待。药遮罗对他的背影说:“我真的错了么?”
  曹深头也不回:“对你来说,不算错。就像狩猎兔子的我,也没有错。”
  “那你为什么不敢再进来了?”
  曹深没有回答,对他摆摆手,消失在曲折洞窟的尽头。
  留在禁地里的只有药遮罗和任朽生,后者挽起袖子,采集起了祭坛里多余的无启骨。他驾轻就熟地将花茎刻好,拼成骷髅骨骼,在空洞的胸腹中装入花朵雕刻的脏腑,再用花瓣贴在骨骸上做肉,用叶子覆在表面为皮。
  那化生童子,确实一个像他,一个像曹深。他似乎不敢停下来,做完了童子,又做了与他们体格相称的衣服鞋履、床榻绒毯,一刻不停。药遮罗和他搭话,他全部置若罔闻。
  最后这些小玩意都被送给了曹深,任朽生百般叮嘱他:“如果他们活过来,你不要惊讶。”
  曹深笑道:“那可太好了。这个是我,这个是你,就像镜中的我们。不如就叫空花、水月罢。”
  “随你所愿。”
  曹深又一次前来禁地,是带来了一个有趣的消息——大唐天子派遣宫廷方士,为远在沙漠深处的苏都匿识送来丝绸和粮食。二者在西域弥足珍贵,即使曹深是城主也很难买到。大唐来客盛情难却,祭司理应前往赴宴待客。
  推托不得的任朽生随他去赴宴,远道而来的大唐天师,却不请自入禁地之内。
  他年纪轻轻,容貌是长安子民特有的精致华美,穿着一身白底圆领袍,前襟织着朱红的宝相花团花。那刺目的红在白衣上显得格外突兀,就似葡萄美酒翻污了衣襟。而他腰间系着的白玉龙形带钩,与白绸几乎融为一体,若非有金目点缀,混在成片白色中实在难以发现。
  他还抱着一把弓,通体漆黑毫无雕饰的弓,和猎户们用的最朴实无华的工具别无两样。但他抱着弓的姿势,就似抱着一张昂贵的瑶琴。
  “啊呀,我听人说,苏都匿识城的祭司,在禁地里藏起了他的爱人。怎么到了这里,却有一个城主,长在树上?”
  药遮罗沉默无言,和人类交谈,并无益处。但那白衣天师不依不饶,走得更近了些,将他上下端详:“你虽然长着人脸,却是棵树?”
  “你果然和苏都匿识城主一模一样,他在前殿饮酒享乐,你却被关在暗无天日的洞窟里,不觉得不公平么?”
  “不说话?你不想要醇酒美人?就连那个风姿卓绝、冷若冰霜的祭司,你也不想要?那位城主看祭司的眼神,却满是痴迷呢。”
  药遮罗忍不住眨了眨眼睛,他只是草木,本来不必这么做。但听到这句话,他却控制不住自己的脸。不速之客意味深长地笑起来:“啊原来是这样,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了。我有一样的东西,可以帮你。”
  他反手将那漆黑的弓打入了反魂树的根须,他看似只是随手一掷,那黑弓却如被千钧之力锤入树干,彻底消失在它的树根里。
  “你是什么人?”
  长安来的方士随口道:“我是来帮你的人。从此,你的身体,就是这把弓。”
  他在虚空中一抓,便有银色的丝线从树干中弹出,钻进他的拳头。他将这些银线耐心地连接在药遮罗的身躯上,如同给傀儡上丝弦。
  无数银线,将树冠与树根相连,大唐天师打了个呼哨:“完成了!我借口更衣出来找你,现在该回去了,不然祭司找来就不妙了。哦对了,这把射日弓的弓弦可以延伸百里,将你连接在树根上,你就随意在城中走动罢。”
  药遮罗伸出树枝去阻拦他:“你为什么要帮我?”
  对方沉吟片刻,晃了晃脑袋:“我就是喜欢热闹,不行么?”
  不知过了多久,任朽生才披着月光回来,疲惫地登上祭坛。但他一眼就发现了树干之间多出的银线,冷声问道: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
  他照旧放出花枝,去试着挑着银线。但他仅是轻轻一触,药遮罗就惨叫起来,似乎他挑起的不是外界的丝弦,而是挑起了他的皮肉。
  药遮罗的身周凝起明亮的光点,继而拉长成银光闪闪的利箭。但他对此一无所觉,依旧捂着脸哀嚎着。
  “你怎么了?”任朽生厉声问道,他伸出第二根花蔓,去触碰药遮罗的躯体。
  “啊——”药遮罗凄厉地嘶吼了一声,这如同一声催动弓弦的指令,霎时万箭齐发。
  任朽生如往常一样,招来花枝挡在自己面前,将箭矢尽数挡下。


第29章
  药遮罗的吼叫渐渐低下去,空中也不再有掠风之声。任朽生这才散开花枝,向祭坛下走去。
  但他仅仅走出一步,便有鲜血自胸口滴落。一支不知何时发出的箭矢,静谧无声地贯穿了他的胸膛。他的脸色迅速灰败下去,就像花朵枯萎的样子。
  他从树桩上摔落,正好落在药遮罗的树枝够不到的地方。
  反魂树惊骇不已,竭尽全力去触碰他,不仅是树枝,他的手也向前方抬起,想要抓住任朽生的手腕。他竭力倾身向前,连自己的背部已经离开了树干也没有察觉。
  就在他的手马上要触到任朽生的时候,一道银光闪过,刺在他的手臂上。
  “你做了什么!”
  是曹深,他的脸色甚至比重伤的任朽生还要难看。药遮罗张了张嘴,但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  曹深快步走过去,将任朽生抱在怀里,软声安慰道:“我们这就去大巫那里,还有韦天师,他一定会出手相救。”
  “韦天师?”药遮罗喃喃道,“给我这把射日弓的,就是大唐来的天师。”
  曹深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:“无名的夜叉,我终究不懂草木的想法。你是否,真的没有心呢?”
  “别说了,曹深,快走!去找空花水月,无论如何一定要保护他们。”任朽生说道,一支花枝猛地卷起曹深,将他丢到禁地的洞窟之外,“记住,蟾蜍月满,唐客东来,揽镜映月,我自归还。”
  任朽生不是人,却像人一样会死。药遮罗认识到这个事实,已是他断绝声息很久之后。
  药遮罗行尸走肉似的从树干上走下来,蹲在他身边,三番两次伸出手,都在将要触碰他时缩回。
  “你们都以为,我没有心……”药遮罗自言自语道,“就连那两个小玩意,都有雕出来的心脏……”
  他垂下头,抱起任朽生的遗骸,突然放声大笑:“曹深!曹深!我还想要你的那颗心!你等着我,我马上就有心了,你会看着我罢,任朽生?”
  蓦地,禁地中昏暗的景象揉成一团,天旋地转。李天王头昏脑涨地闭上眼,再睁开眼,目中就是烧焦的树木遗骸。
  “怎么回事,我好像做了个梦似的?”李天王出了口气,“我好像是风,无法思考,只能看着他们的悲剧重演。”
  一旁的曹空花也露出如梦初醒的表情,愣愣地坐在地上。唯有李声闻垂下头,若有所思地注视着那些断裂的树纹。
  “喂,怎么了?”
  “我认识那个唐宫方士,玉京十二楼楼主,韦云台韦天师……”李声闻回答道,“他为什么会到这里来,还带了一把——射日弓?”
  他边说边伸手从树桩里拔出一根突出的树枝。
  李天王怔了怔:“这就是射日弓?比别的树枝更像焦炭!”
  “昔年大羿射日,射日弓与射落的九只金乌皆不知去向,没想到这把弓竟然在今日现身。空花郎君,我可以拿走这把弓么?”
  曹空花恍然道:“使君想要什么,尽管拿去。”
  李天王不以为然:“他们说是射日弓,这就是射日弓?那我还说我就是真龙之祖呢!”
  李声闻但笑不语,将射日弓收入书箱之内。
  曹空花踟躇道:“使君能否带我回长安?您认识那位韦天师?”
  “郎君想为苏都匿识复仇?”李声闻叹了口气,“即使没有韦云台献弓,一旦有其他契机,药遮罗也会反扑——从祭司将他断为两截的那一刻起,就注定了。我不明白的是,祭司为何将其禁锢,却不杀他?他若无害,为何仍要将其关押?”
  “那我的城池、我的子民、曹深和水月,就都白白死去了么?”
  “曹深是死了没错,但苏都匿识数许多居民只是受反魂树生死之气倒转所控,陷入假死之态。一旦他们醒过来,就要面对苏都匿识城水土干涸之苦,要决定是留在这里等死还是仓促迁徙。到时,他们最需要的是什么?”
  曹空花咽了口口水:“一个能带他们迁往东曹的城主?”
  李声闻解颐一笑:“不错,要做行宫里的摩诃罗曹空花,还是苏都匿识城主曹空花,你应该好好斟酌一下。”
  曹空花垂下头,看了看自己的臂弯,傻笑了一声:“使君说得对,我还要替曹深和祭司,陪他一起看着苏都匿识呢。”
  在微不可闻的风声中,李声闻突然没头没尾地说道:“我知道了,多谢。”
  “什么?”曹空花问道。
  “任郎君说,这颗种子,他送我了。”
  听到这句话,曹空花并未提出异议,仿佛已不把昔日苏都匿识城的至宝放在眼中,他微微欠身,行了一个胡礼:“我要去迎接苏醒的居民们,剩下的路我就不陪二位一起走了。若有什么需要取用的,请两位使君自便。”
  李声闻对他略微颔首,愉快地说:“祭司赠予我一份大礼,我无以回报,唯有对郎君的一点心意。”他长袖一拂,抖出一架不过半臂长的素面屏风,“这扇屏风落地即长,郎君只要站在其左右,在世人眼中便是凡人少年高矮,不会露出破绽。”
  李天王眼尖嘴快,脱口而出:“这不是你拿云裁的那扇屏风么?”
  李声闻笑道:“正是,云雾变幻莫测,正适合施用幻术。先前能在婚宴上骗过药遮罗,也多亏此处有轻云蔽月,供我裁用。”
  曹空花用空着的手接过屏风,深深弯下腰去:“多谢使君,日后若能重逢,曹空花必为使君驱使。”
  李声闻像没听到这句话似的,理了理衣襟,漫不经心地发问:“郎君知晓真正夜叉骸所在的方向么?临走之前,我还想拜访他一次。”
  曹空花在繁杂的石林狭路中指了一条给他:“水月说过,顺着这里一直往前走,会看到一片生长在地底的绿树,夜叉骸就在绿洲中心,河水源头。不过……”
  “我都要离开了,还没亲眼看过苏都匿识的圣物的样子呢,真可惜啊。”他悻悻垂下手,向后退了一步。李声闻走进石缝的同时,他也转过身飞速地跑向相反的方向,那里有陌生又熟悉的曹深的子民在等他。
  “就让他这么走了?石林的路错综复杂,没有他带着我们能走到么?”李天王回头瞟了他的背影一眼,轻声问道。
  “无妨,曹空花也未曾亲眼见过,带上他并无益处。”
  “那万一我们在这迷路了怎么办?”
  李声闻侧过头看着他:“如果我们迷路走不出去,你要怎么办?”
  “那就干脆炸了这片石头!”李天王眼都不眨,立刻回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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