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投心问路(2)

作者:月月月中眠 时间:2018-06-29 14:17:57 标签:悬疑推理 正剧

  姚珊伸长脑袋看清墙上的挂钟,凌晨三点半,又盯着乐易汗水淋淋的脸。
  “乐哥,你又做噩梦了?”


第3章
  灯光照在乐易汗湿的脸上,像涂了一层白花花的猪油。月亮已经完全隐匿在黑云里,云层与云层相撞,生成闪电。
  每晚,乐易闭上眼,眼前不是浓墨般的黑,反而亮得刺眼,赤裸的日光随着合上的眼皮闪烁,高悬在一片沟壑遍布的黄土地上。
  他站在黄土地中央,远处是山,近处是壑。青色的、浮肿得和大腿一样粗的手臂从土里渗出来,用肿成气球的手指缠住他,他发疯似的跑,手臂就像他儿时吃过的泡泡糖,拉得老长,粘在他的皮肤上,勒住他的腿……
  他干咳一声,想给自己倒杯水。一道微弱的光,从他背后亮了。
  乐易眯起眼,光源是对面诊所的灯。灯光下,一个干瘦的身影靠近,打开窗把被雨水打蔫的绿植一盆盆搬进去。
  原来程大夫住在诊所里,这倒是和他一样,他也算住在面馆里,可面馆毕竟占了两层,楼上住人楼下开店,分工明确。诊所只占据对面二楼,程大夫住在里头,如同住在一堆针管、药瓶和绷带里。
  对面的动作慢得像耄耋老人。先用栓子勾住窗户、抱起最左边的常春藤,掂两下、沥去叶子上的水,然后弯下`身,从窗台上消失一小会儿,再探出头来,手臂伸到雨水中,抱起旁边的仙人掌,然后是芦荟、吊兰,直到把最右的绿萝搬进屋,最后顺着窗户底边摸到钩子,弹起、手指沿着边缘往上,把窗户轻轻带上。
  窗帘渐渐拉合,啪,灯熄了。
  黑夜再临。
  乐易趴在沙发上,像看了一出哑剧,结局太快,还没回神就落了幕,只剩下哗哗的雨声。
  凌晨五点,他被姚珊摇醒,下意识地朝对面看了眼,窗户紧闭,窗台上空荡荡的。
  雨水退去,天色渐明,面馆里熙熙攘攘,倒显得对面空楼冷清极了。
  乔南嚼着牛肉面问:“乐子,昨天说的推拿,你去试了没有?”
  “还没。”乐易抬头,刚好看见对面推开窗,又看了眼墙上的钟,九点一刻。
  像是昨天夜里的画面倒放,程大夫搬起花一盆盆罗上窗台,从最左边的常春藤、到仙人掌、芦荟、吊兰、绿萝。他弯下腰时,白大褂蜷成白色的小土包,只看得到一丁点儿,站直了又像是绿丛中跳出一只兔子。
  摆好花,程大夫又不动了,化身监控探头。
  翠柳街是林城老街,斑马线褪色得道路融成一体,消防栓分不出是橙色还是褐色,乐易在这条街上生活了快三十年,真不觉得有什么好看的。他朝四周环顾了一圈,最后落在自己身上。
  操!忘记穿红色T恤了。
  今天没跟大马路一个色,跟墙融一体了!
  乔南扒着面,继续怂恿:“老盯着有啥用,去呗,包你爽。”
  姚珊也跟着凑热闹,捏了跟葱朝他脸上撩:“快去,省得你大半夜坐在客厅里扮鬼。”
  “别跟着起哄。”乐易抽走姚珊手上的葱,唰唰几刀切成末。失眠要是容易治,他就不用被噩梦缠十几年了,想起梦里发青的手臂,和砧板上的葱苗近乎一个色,胃里泛起一阵恶心,正放下刀,就听呲呀——尖锐的摩擦声在耳边炸开。
  “啊啊啊啊啊!我的孩子!”
  刺耳的刹车声和女人的尖叫同时响起。
  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被卷在车下,女人吓瘫在地,浑身发抖,司机呆若木鸡地站在一旁,也被吓傻了。
  乔南冲过去,大吼:“把车抬起来!”
  车轮刚好轧在小腿上,稍微一动就会碾过去。乐易贴着门,抵住门把往上推,听到动静的路人全涌过来,喊着‘一二三!’把车硬生生抬了半米。女人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,抓着孩子往外拉。
  “疼疼疼疼疼!”
  孩子又哭又喊,撕心裂肺。
  这一喊,女人慌了,抱着孩子直哭。相比之下,路人们镇定得多,还有种旁观者清的优越感,爱说教的本能蹭蹭往外冒。齐心合力的场面瞬间变成学识上的争斗,都仗着自己才高八斗,这个让要母亲把孩子抱到阴凉处,那个又说不能动,吵得面红耳赤。
  “这么热的天,孩子躺地上不行啊,地面多烫啊!”
  “多半骨折了,不能乱动,万一接不回去……”
  “是是,伤患不能随便移动。”
  “搁在路中间哪受得住,孩子中暑怎么办?”
  “怎么没个医生啊……”有人嚷。
  医生?
  有啊!
  对面就有!
  乐易抬起头,猛地对上一双冷冰冰的眼珠子。他站在路中间,比在面馆时看得更清楚,程大夫垂着头,视线至上而下。
  他在看!
  他看到这一切!
  视线角度变了。程大夫看他的时候,下颌微缩;看天看树看电线杆,是仰头或者平视。这次,头垂成近乎九十度,下巴快要缩进脖子里,是在看这起车祸。
  翠柳街就巴掌大点地方,吼一嗓子几栋楼里都能听见,程大夫只要不聋,刹车声和尖叫声肯定被听了去,何况诊所就在二楼,众人的七嘴八舌也听得见,眼睛再差也该知道车轮下卷了个孩子。
  他不是医生吗?
  在阳台上干站着是几个意思?
  乐易直直盯着,对方像是也看到了他,稍稍歪着脑袋。烈日在视线交汇处点火,引燃空气。


第4章
  “都让让,让一让。”
  救护车的鸣笛把乐易的思绪拽回。护士们熟练地把孩子抬上担架,转眼消失在路口。
  众人唏嘘着散去,翠柳街恢复往日的平静。乔南的面坨了,姚珊为他重新煮了碗。
  乐易一屁股坐在乔南对面,憋着满肚子的烦躁:“对面真是大夫?该不就会推拿吧?”
  “真是大夫啊,有那什么执照,医……医师资格证的,不然怎么开诊所。”乔南说。
  “那干嘛叫他大夫,叫程医生不就不得了。”这年头还有几个人管医生叫‘大夫’。
  “跟着一群老头老太叫的呗,就你们楼里的那赵婆婆,程大夫的铁杆粉丝,逢人就夸程大夫多好,闹得她家老头天天到居委会说程大夫勾`引他婆娘……”
  乐易:“……”
  赵婆婆都快八十了。
  乐易摸出根烟,叼在嘴里,一脸不快。乔南端起碗,咕咚咕咚灌了两口汤:“怎么,怀疑人家是黑大夫?”
  说到点子上了!乐易心里咯噔一下,凑到乔南耳边小声说:“刚刚小孩都卷车里了,你说他就在楼上,怎么不下来看一眼?”
  乔南一愣,刚才又是抬车又是报警,倒忘了翠柳街上多了个医生,听乐易一说,也忍不住琢磨:“大概他也没法做什么吧?这种事还是交给120更放心。”
  可那居高临下的眼神,怎么也不像个济世救人的。乐易摸了打火机,捏在手上翻来倒去的转。
  乔南打了个饱嗝,抽走乐易的打火机点了根烟:“感兴趣就过去看看呗,反正就在街对面。”
  乐易唰地站起来——
  “谁说我感兴趣了!”
  一个瞎子,不对,半个瞎子,开着稀奇古怪的诊所——开在二楼还没个招牌,没招着人就先圈了一批老婆婆粉。最莫名其妙的是,大夫喜欢站在窗前朝外看。
  什么怪毛病?
  有人在眼皮子底下受伤都不关心,还看看看……
  靠眼神能救人?!
  乐易默默把程大夫和冷血划上等号,乔南没看出他的心思,继续说:“我这几天也睡不好,你不去我去。”
  “你还有睡不好的时候呢!”乐易睨他一眼,乔南混过道儿蹲过牢,天塌下来都能当被子盖,这性格能失眠,稀奇。
  乔南搁了筷子,叹气:“老耿又跨地办案去了。”他瞅着四周没人才接着说,“他每次出警,我这心啊,悬得慌。”
  乐易手一崴,打火机被甩到地上,他闷头捡起来,揣进兜里。
  晚上乐易又失眠了,发青的手臂从不肯轻易放过他,它们交战十三年,不分胜负。他胡乱嚼了几片维生素B,耳边响起乔南那句‘老耿又跨地办案去了’。
  这夜没有下雨,诊所几盆绿植敞在窗台上。乐易盯了大半夜,诊所的灯一直没亮。
  后来乔南真的去了诊所,乐易顺着窗瞧见的,和程大夫的身影一起出现在繁茂的绿植后边。
  他慢慢摸准了对面的作息,每天早上九点一刻开窗,给窗台的绿植浇水,然后就站在窗台前窥视,有病人的时候就会走开,忙乎一阵。诊所营业到晚上九点,十点准点熄灯。如果下雨,程大夫会把植物一盆盆搬进屋,天晴后再摆出来。
  分明对植物就很温柔。
  有毛病。
  日子一天天游走,气温直往上窜,乐易穿了件大红T恤蹲在面馆门口,火盆似的。
  翠柳街老旧凋敝,车不算多,但杂乱无序,摩托车面包车各不相让,小电驴和自行车见缝插针,各个都是电竞高手,擅长蛇皮走位、绝地求生。一位老人孤身站在车流缝里,脚步虚晃、趔趔趄趄。姚珊走过来,指着路中间:“那不是赵婆婆吗?站那儿干嘛呢?”
  该不是中暑了吧?!乐易大惊,扔了锅勺就冲过去。
  “哦,乐子啊。”赵婆婆面如土色,意识还算清晰,“我这腿疼的呀,快扶我去程大夫那儿。”
  啊?乐易愣了半秒。
  哦。
  见着乐易,赵婆婆来了精神,一个劲儿地念叨,乐子,你知道程大夫不,人好医术也好。
  乐易咕哝,是是是,您的偶像最棒了。
  您知道您那‘人好医术好’的偶像看到车祸都不肯挪个地儿么。
  他扶着赵婆婆,却想着翠柳街应该宽点儿,再宽点儿,比长安街十车道还宽。
  诊所在二楼靠右的房间,外墙挂着一块木匾,镶嵌隶书体“沉香堂”三个字,门向外敞着,透明的塑料门帘竖直垂下,乐易走近,迎宾铃“叮”地一响,要不是确认过牌匾,还以为走进了理发店。
  程大夫站在厅中间,像等候已久。乐易这才看清楚这人的容貌,肤色白`皙、头发卷曲,刘海稀松地盖住眉毛,在眼睑上投下浅色的阴影,右眼斜下方有一道圆形的印记,像伤疤又像胎记。
  “来了啊。”程大夫轻声唤,亲昵得像好友小聚。
  乐易张口:“来……”
  “来了来了!”赵婆婆痛心疾首地捶着腿,“程大夫您说得对,我不该下雨天出门,我这腿,疼啊!”
  “天气变化会导致风湿痛复发,是正常的。”程大夫蹲下来,挽起赵婆婆的裤腿,用手捏了捏肿块,轻轻按压。
  乐易干站着,看着他头顶的发旋,哦,不是在叫他。
  他差点就应了。
  赵婆婆的风湿不算严重,程大夫开了风湿宁片,捏住药盒在耳边摇了摇,又贴近左眼眼角,靠近再拿远,重复三次,最后走到桌前坐下,熟练地从一堆病例中抽出一张白纸,低头写字。
  乐易弓着腰,试图看清他的眼睛,却只能看到他卷曲的刘海微微颤动。
  “医生,你叫什么名字?”乐易问。
  程大夫头也不抬:“程烟景。”
  “哪个烟?”
  “你挡住我的光了。”
  “……哦。”乐易往右挪了两步,站到程烟景左侧,两人几乎挨着。
  程烟景朝他看了眼,稍稍挪开肩膀,拉远了距离,写下「一次五片,一日三到四次。」又在纸右下角写上「程烟景」,说:“如果是阴雨天,就别让老人出门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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