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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河怀璧(41)

作者:杜冒菜 时间:2019-12-27 11:21:36 标签:强强 年上

  “臣陪太子饿了许久。”
  “我忘了时辰,你该早些寻我,”平怀瑱往他碟里夹些细滑鱼肉,仔细剔去刺骨,抬首叹首,“但你不该这般寻我,往后切不可如此。”
  李清珏摇头:“往后不会如此。”
  说着执壶斟酒,许久未与他共饮一杯,嗅着甜香已至微醺。
  平怀瑱见状舒展眉心,且当他放下了心中郁结,再待以时日,许能见他如从前开朗。
  两人举杯相对,连饮三回。
  醇酒辣喉,李清珏将碟中那一箸鱼肉吃下,清香盈满口中,觉得滋味不错,夹起一些到平怀瑱碟里,听他缓言:“今日王妃入宫为母后侍疾,我不知当喜当愁,更不知当否劝她回去。”话到此处稍作停顿,目光凝向李清珏双眼,似有征询之意,“若劝,是为王妃着想;不劝,是为母后着想……实在两难。”
  “那太子是劝了还是未劝?”
  “未劝,”平怀瑱茫然若失,“今日一去,见着王妃不晓得如何开口,不过劝她珍重而已。”
  “足矣。”李清珏待他吃下鱼肉,又夹些菜肴予他,“太子应当明白,王妃与皇后所愿,皆是太子安好。”
  平怀瑱颔首。
  “臣亦是。”
  “清珏,你今日……”
  “太子只管明白,臣所为,皆为太子安好。”李清珏截了他的话,一时只垂眸用膳,不作深谈。
  平怀瑱觉他今日有话未肯道明,但难理头绪,凝想间口中菜肴渐失滋味。然而直至终了,李清珏始终半字不讲。
  宫人撤下碗碟,已是夜入三更。
  平怀瑱欲做梳洗,褪下外衫绕室行往内殿深处。
  一道宽屏挡不住水汽缭绕,李清珏先他半步伏于池中闭眼休憩,半壶酒气经浴水蒸腾入脑,正昏昏欲睡。那一眼不似人间,若谪仙临世,玉面少年虽历万千,仍未染尘垢。
  平怀瑱脱衣入池,缓到身旁,抬手抚他眉眼。指上水珠顺眉梢滚落,李清珏方一睁眼又被刺得合眸,随即吻至唇上,经久缠绵。
  李清珏喉里泄出似有若无半声低吟,久违亲热盈身,思绪正自迷离时听他问道:“清珏今日是否有话要讲?”
  “无话。”他摇了摇头,再度吻去,此后无言,只暧昧之声渐重。
  李清珏确不愿讲,昨日出宫去往赵府,赵珂阳曾有话与他私相探讨,是为太子影卫一事。
  赵珂阳深觉先前遇刺之事不可大意,而影卫寥寥七人,与其再添数位于暗中庇护,不如军行险招,就此佣兵自用。
  李清珏早因前些日来京中风云而遍阅江湖杂谈,细一思忖亦觉此举有益,然如何佣兵,何处养兵,皆是难题,思来想去,决意亲往民间寻访。
  若要万无一失,当求死侍。
  太子尚且年少,宏宣帝正值壮年,来日方长,他要为平怀瑱亲手养出一支精锐。
  此后数年,由太子于朝与刘尹斡旋,而他在外,终有一日,与君复相见。


第四十五章
  翌日醒来,枕畔无人,衾被间未存余温。
  平怀瑱睁眼未瞧见李清珏,只当他先行起身去了殿外,全不知一骑快马早已踏破晨光,远赴境南。
  临去前李清珏独往京郊小村看了看侄儿,绵软婴孩偎在养母怀中咧嘴傻笑,尚不通世理,对着人间唯存的骨血至亲眨巴着黢黑大眼。
  李清珏屈指抚他稚嫩脸庞,半晌狠下心来,在桌角留下一袋银钱,起身告别。
  此一去数年,望太子康泰,侄儿康健。
  心有牵挂,故事成必归,珍重,珍重。
  短短数字白底墨色书于宣纸之上,平怀瑱实难置信,敛眸凝视许久,恨不能将那一纸碾作灰烬。
  殿外蒋常匆匆入内,俯首禀告:“太子,殿内外均未寻得李大人踪迹。”
  “不必寻了,”平怀瑱沉沉应声,咬牙将信纸收入衣襟之中,似藏下满腔疼痛与不舍,只觉周身如遭利刃剜肉,狠狠剜去他最为在意之人,直剜得遍体鳞伤、鲜血淋漓,不得不忍痛独行……他将难喘息,双手紧握成拳,死死抵在书案上,良久令道,“备车架,出宫。”
  马车疾行至京中赵府,平怀瑱步履匆忙,不待通报踏入内院,直往赵珂阳寝房行去。
  值此时辰赵珂阳方用罢早膳,桌上残羹未收便闻廊外人声渐近,片刻后见是太子,惊讶站起身来,与之问礼。
  平怀瑱上前两步将他一扶,哪待他悠然动作,心急如焚下开门见山道:“舅舅可知清珏去了何处?”
  赵珂阳闻之一愣,缓缓回过味来,猜是李清珏擅自离开了。
  那日交谈过后,他知李清珏已有去意,然尚未与他商定日程,不想如此雷厉风行,竟连消息都未向他通传一声,更将平怀瑱从始至终蒙在鼓里。
  身逢磨难依旧坚韧决然至此,此少年心智倒是当真不容小觑。
  赵珂阳暗作慨叹,敛眉细思半晌:“该是往境南去了,南边多山脉,少平原,易于藏兵。”话到此尽相坦言,将计划和盘托出,霎令平怀瑱震怒不已。
  “此等大事,为何不与我商榷!”
  “若与太子商榷,太子可能舍得?”赵珂阳直言不讳,“太子太过重视李清珏,比之臣子,视之更若亲弟。然争权之路险而又险,万不可感情用事。”
  平怀瑱为他一语道破,瞠目无言。
  可哪只是视如亲弟而已,李清珏于他,分明堪比性命重要。这是要拿他性命涉险南下,替他历苦养兵,又该令他如何好生过活?
  赵珂阳却不懂,平怀瑱更无法使之明朗。
  李清珏已孤身远去,来路日晒风霜,皆由一人担下,喜怒哀乐,无他同享。
  “舅舅不懂……”
  平怀瑱敛去话中怒意,显出几分失魂落魄来,过往意气之貌全无,如魂飞万里。
  何家倒时,尚不至一蹶不振;宫中遇刺,亦不断披荆之勇;知一己身世,仍不会怨天尤人……可如今李清珏离他远走,使他挂念非常,从此食无味、寝不寐,才是心中最苦。
  然而事已至此,平怀瑱终无可奈何,面上不愿、不甘皆不得不缓缓落下,带着一双腥红疲乏之目,与李清珏的一意孤行相妥协:“罢了……何时清珏有音信传回,还望舅舅定相转告,切莫再瞒我。”
  赵珂阳叹息应下。
  关外马蹄渐远。
  李清珏骋马三日,夜宿山间,总算在第三日昼色褪尽前打近道至一方小城,牵马落店,于此稍作休整。
  此城名作溯城,史得此名,正有溯源而去之意,因身处要道,古来南北商贩行路往来,必经此城而过,故而取一顺遂之名以求平安。
  李清珏问店中小二要罢一间客房,坐在堂下用膳歇息,抬眸暗作打量,见投宿之人果是商人打扮居多,各个风尘仆仆,如今越近北境越显狼狈之相,但面容之上神情却显得松懈,交相感叹着生意难做,生存不易。
  李清珏细听几句,得知自南而归之人,前一程路需翻山越岭,山路险峻姑且不提,那隐匿山中的成群匪寇才最是惊险。
  从前往来除奔波疲累倒无甚危险,近年来不知怎的,流寇忽起,时而拦截途中,可谓害苦了这把无辜商人。
  隔桌一中年男子面露惋惜,半碗烈酒饮下才似压了长途涉险之惊,鬓间透出几缕早白,与身侧共桌一对年轻兄弟道:“你二人年纪轻轻,方入商道,晓得的自然不多……南方奇山险峻,然数年以来不过是道难行,盛世太平之下,少有匪人流窜。”
  “那为何如今……”兄弟二人仿似与之路程相殊,恰自北向南,尚未踏入惊心之地,忙蹙紧了眉头凝神打听,仔仔细细捧起小坛为他斟满瓷碗。
  商人一番善意,也乐于多加叮嘱:“如今境南山中偶有山贼出没,尤以虞山之东为最,你二人若打虞山过,务必当心!”
  兄弟听得一震,此去正是必经虞山而过,便又恭恭敬敬奉拳拜问:“倘绕行虞山西面,可否避开山贼?”
  “虞山西面山势陡峻,其路难走;山脚临江,水流湍急,亦不易于行。”
  兄弟二人不禁愁容满面,如此想来,欲平安过山,怕是只可请镖师护行了。可惜这一趟贸易本就赚得不多,经得起几番折腾……想着讷讷不言起来,而那中年男子感慨未休,仍不住道着他前些日子劫后逢生之事。
  “上旬我打虞山过路,幸得命大,来时方巧避开了那一窝山贼。可我虽侥幸躲过一劫,于我身前那一家几口却命丧山中……我去时只见得满地狼藉与几具尸身,山贼实在心狠手辣,竟连黄毛小儿也不曾放过,若非……”
  “若非什么?”
  “若非另一婴孩被母亲匿在车下,这一家子怕不是,唉……”男子摇头饮酒,直教身旁两位汗毛竖起,缓了一缓苦恼诉道,“我将那孩子带在身旁,却也不便喂养,只待何时再送了出去罢。”
  李清珏手中茶盏一紧,一时间不及细思,起身行近奉礼问道:“冒昧叨扰半句,敢问阁下,那孩子现在何处?”
  忽有清脆人声插进话来,男子先是一愣,随即闻声侧首,诧异盯他半晌,将那话在脑中转了一转才恍然回神,见他一身穿着不俗,又对那婴孩颇为在意,登时礼敬回道:“正随内子歇在二楼厢房。”
  “方才听闻阁下话中之意,不知将要送去何处?”
  “这,唉……”中年男子无奈摆首,起身近他一步,“我长年奔波,不便将他收养在旁,这一路北去,谁家愿留则留,若终无家可归,只得送去庙里,亦可安度一生。”
  李清珏霎时揪心,仿在顷刻间想起侄儿命运,想那孩子与之无异,同是尚在襁褓便惨失至亲。随即又恨世间无道,忆及宏宣帝登基之初天下且为盛世,缘何如今愈不太平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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