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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河怀璧(69)

作者:杜冒菜 时间:2019-12-27 11:21:36 标签:强强 年上

  平怀瑱临窗静立,双眸自栏外一轮清月敛回,侧首低令:“不必添了,下去罢。”话落再将目光移走,如前只凝着悬空之月。
  宫婢不言不语地止了欲添灯油之手,重将灯罩拢回,躬身退了出去。
  残余晦光继而一摇一晃地盈着几丝亮,平怀瑱稍感疲乏,垂眸望见足下一片阴影。影中人同他久立于此,如已生根在地,覆着冰凉冷硬的依窗一隅,相生寂寥。
  这影伴了他多少个年头,得意时、落寞时,万千宠辱,终在这一刻化作无光无色且不可触碰的无尽沉默,教他忽而感到荒诞可笑,觉得这宫里无人不可恨,无人不可怜。
  这样久的时日里,他从未想得明白,此间人一个接一个,奈何非要活得如鬼煞,定要斗得你死我活、头破血流……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,又如何能不与人争斗。
  说到底,在这地方谁都不得收手。
  平怀瑱以掌扶栏,紧了紧指骨。
  时辰静走,身后有脚步声传来,他敛回神思,烦躁间不免失些耐心,未回头便斥道:“下去。”
  那足音随之一顿,罢了人却未去,在这话后如旧往前数步,从身侧拽了拽他流云倾泄的连片袖摆。
  平怀瑱意外回首,眼前人轻声询道:“何故连人也不愿见了?”
  来如清风拂面,平怀瑱不答,将忽然现身宫中之人紧拥入怀,臂间力道如锁缚得人难动分毫,许久才极缓地松了下来。
  李清珏任其拥着,在那扑面而来的笼身气息里觉出几许不安与茫然,是长久以来平怀瑱少有外露的狼狈形貌,想来此番之事着实将这贯来骄傲果敢之人给划出了一道剧痛创口。而他比旁人更懂太子,知平怀瑱之所以如此,是因遭人诬陷之余,确曾亲手喂宏宣帝服下那毒,以至真真假假,令太子终有不孝罪过压在心上。
  可平怀瑱如此,他却不必如此。
  宏宣帝于他有仇无恩,即便遭人谋去性命,李清珏也断不会生出半分同情。眼下所念皆为平怀瑱,否则此事又何需他来劳心。
  李清珏凝眸想着,眼底漠然一瞬即逝,轻抚着平怀瑱后背,顺着脊骨一下下予以安慰,觉他稍有平复后道:“有惊无险,太子无需过于消沉。”
  平怀瑱闻此一句好算静了下来,偏头在他鬓间浅吻,问道:“此事压得密不透风,宫中尚且少有人知,你如何知晓得这样快?”
  李清珏不奇怪他出此一问:“旁的事便罢了,但太子禁足,身处不利之地,你身边自会有人及时告与我知。”
  平怀瑱闻言失笑,沉沉叹出一息,倒比方才觉得好受许多,片刻后又道:“父皇将我禁足,实为护我。但我囚在这旭安殿里无所作为,未免太过被动了些。”
  “以静制动,但观其变。”李清珏来时路上已有衡量,想平怀瑱此时实在不宜强出头。宏宣帝既有心保他,不妨顺势抽身而出,如此还可保有周旋余力,好过被缚事中难以挣脱。
  平怀瑱闻言颔首,不及作答,闻外殿堂间惊出一声响。
  晦涩宫灯遭人不慎撞翻在地,原就不明的烁动火光闪了一闪彻底熄灭,暗里有一人慌张闯了进来,不知是谁,令平怀瑱胸中一跳,抬袖挡住李清珏面容。
  而这莽莽撞撞的眼前来人实是蒋常,入殿后并不待他质询半字,亦不疑他身旁有人,只过帘扑跪在地,张口急道:“出事了太子!凤仪殿……”
  平怀瑱借着月光瞧清蒋常眉目,听话里三字陡生担忧,骤将牙关咬紧。
  “雁彤姑娘被皇上罚进了掖庭宫去,娘娘她……”蒋常声起颤抖,喉口哽了哽哀道,“皇上将娘娘打入冷宫,已去掌宫之权……”
  平怀瑱周身似浸寒冰,旋即又有如火炙心间,霎时目呲欲裂,怒从心起,连替李清珏挡面之手都紧攥成拳,狠狠地甩袖而下。
  李清珏堪堪在他抬步时将人拦住,阻肩劝道:“太子要出这门,也当听蒋常道个仔细。”
  平怀瑱瞠目与他相望,良久从他眼里拾回几分理智,松掌合眸,回退半步,反手将窗栏阖拢下来。
  殿里光更弱了,蒋常抬首向着窗畔两道模糊身影低低述道:“雁彤认了下毒之罪,皇上念其多年劳苦之功,留其性命,贬为末等宫女罚入掖庭宫……皇后娘娘因管教不力而受迁怒,这才领了罪,怕是人已在去往冷宫的路上了……”
  不甘、怨愤、震怒,诸多寒意于话间尽涌入脑,平怀瑱再不听了,抬手在李清珏臂上攥了一攥,好一会儿低哑道出“等我”二字,转身大步向外行去,一路行着,脑中尽是冷宫萧索模样——那处地方久无人息,夏时窒闷,冬来寒凉,皇后如今身骨虚弱,不知如何受得住。
  他绝然未曾料到,为予他清白而出面顶罪的,竟是这本该稳如泰山的凤仪殿,更不可料的,是分明知晓皇后无罪的宏宣帝,竟默许了凤仪殿担责之行,将雁彤荒唐定下罪来,要他怎不恨极这代价。
  长巷月下驾辇缓行。
  辇上人发髻不及细挽,青丝随辇漾如流瀑,承凉月之光尚可清晰瞧得道道夹杂其里的刺目白缕,遮了覆背凤袍上那只衔花彩凤。富贵牡丹栩栩如生地绽于衣带间,覆着日渐消瘦的盈盈一腰,在这端庄不可冒犯的一袭威严里不经意泄出一缕似有若无的颓败。
  皇后目不斜视地凝着前方,仿佛还同从前一样能瞧见月星光华、染朱宫墙,唯有眼角隐红让那面上情绪裂出半分破绽。
  虽遭惩戒,但皇后分位不失,整一凤仪殿的守宫宫人只留了不足三成,余下所有尽伴辇旁随行,与她同往幽寒冷宫。
  此一去不知时长,只可惜人中无雁彤,是连她最后一双眼也暗下去了。
  皇后目有酸涩,颇觉无泪可哀,听着耳里众人足下行路声,暗感恍惚,好似宫道无尽长,就此要将余生行罢……然而原该一成不变的足音里,又有一道略显不同之声疾疾近来。
  她顿将无神双目睁得大了些,扶稳驾辇向着来声处转过身去。随即那声缓了下来,来人一步接一步渐近身旁,驾辇随之停驻不前,慢慢地落到地上。
  平怀瑱未至冷宫便赶上了一行人的步子,口有徐喘,平息着起伏胸膛,近前弯膝蹲下,覆住皇后置在膝上的双手。
  皇后按捺此久的所有情绪在此一刻如罐倾倒,双唇与手指尽都微颤着,眼眶中漫起薄雾。
  “儿臣不孝。”
  自责四字低低入耳,皇后闭眼兀自平缓着复杂心绪,好一晌后仍不知如何开口,只摇了摇头,反将他双手紧紧裹着,劝道:“夜深了,太子回去罢。”
  周遭宫人静默不扰,平怀瑱站起身来不再与她逗留此处,但也不肯依言离去,抬手示意起驾复又往前,同在一侧护驾而行。
  皇后似有所觉,抿唇将手掌收回袖里,将身坐正,心中不平敛回表象之下。
  平怀瑱行着,足下道虚虚幻幻化作半生路,初是母护儿,今换儿护母,由他护着皇后负夜静走。
  可蓦地,平怀瑱又觉并非如此:其实从始至终,从来都是皇后护他,哪有他偿还之时。
  这一世怕都偿不清了。
  宫巷极长亦极短,幽僻宫殿渐入眼中,抬首遥望,雕云垂檐还倔倔凝着旧时堂皇气势,史来也曾有过宠冠后宫的主子居于此间,只憾如今其色已衰,荣华不复。
  平怀瑱眉心难解地踏入殿内,陈年潮气无比熏鼻,好在尘土不厚,是已由人急急收拾了一番的缘故。
  打扫宫婢尚在殿里,闻声迎出跪拜,平怀瑱垂眸略略一瞧,发觉颇有几张熟悉面容,若记得无错,该是宏宣帝身边伺候着的人,微讶之余不禁稍感慰藉,隐约揣得一分帝心。
  他本心有怨言,只怪宏宣帝不顾多年夫妻情分,狠将体弱皇后罚进这萧索地方来,倒不曾想过皇帝用意可与先前无异,恰如将他禁足一般,不过是欲将皇后自激浪中全身救下,保在这不惹人眼处以求平安?
  是故雁彤虽以一己之身担下弑天子之罪,罪重至此,尚且能够保全性命,皆乃宏宣帝刻意为之。
  平怀瑱终感释然了。
  宫人手脚勤快地趁夜打整,先将内室理净,往榻上仔细铺好柔软褥被以供皇后休憩。
  平怀瑱扶皇后躺下,欲斟茶给她,偏头望去桌上只有旧壶一盏,当即寻一宫婢不快嘱道:“殿中物尽换来新的,明日置办齐整,不得有误。”
  宫婢福身应是,未转身又被皇后拦下。
  “不必了,在这冷宫应当万事从简。”
  平怀瑱心下一痛,知她不愿落人话柄,但如何忍心眼睁睁见她受苦?想了想只好应道:“所需之物皆从凤仪殿取来。”
  皇后颔首不再反驳,从被里探出手掌向他,平怀瑱连忙接到掌心暖着,见她张了张口似有话要讲。
  殿内宫人数几,不便高声言谈,平怀瑱俯**去附耳问道:“母后可有事相告?”
  皇后轻应一声这才同他低语:“太子当明白,掖庭宫那地方不比外头好过……雁彤今在掖庭,本宫无力顾她,只可劳太子嘱人照拂了。”
  “儿臣明白,母后放心,明儿一早儿臣就让蒋常亲自去瞧。”
  “好,”皇后得了几分宽慰,可心中愧对仍令她苦涩不已,想雁彤一生不嫁,搭着命陪她挡这宫里的刀光剑影,到头来自己竟连她晚年安乐都护不住,倍感心酸道,“雁彤也是看着太子长大的,这么多个年头了,到如今她年过半百身骨亦不硬朗,哪经得起掖庭宫的折腾……她本不该受这罪的。”
  平怀瑱惭愧:“母后本也不该受这罪。”
  皇后摇头,不愿将真相告知平怀瑱,以免教他更觉心痛乃至寝食不安。
  可虽不讲,她自己心中却万分清明,知道眼下种种已是万幸,若非雁彤擅作主张弃她离殿,义无反顾地赶在王公公归去前闯入养心殿承下所有,那恐怕皇后已是废后,岂止于冷宫中思过而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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